— 零00松鼠 —

【靖苏】惜命·番外 魇

番外  魇

 

“陛下……”

萧景琰一把将李从呈上来的粥打翻,喊道:“我说了,不要再开玩笑了!叫梅长苏过来!”

“陛下……苏大人,苏大人二十三年前就已经……”李从战战兢兢地说。

“胡言乱语,胡言乱语!朕昨日才见到他,昨日才见到他!滚!都给朕滚!”

他疯狂地将目光所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,破碎声和求饶声让他的脑海更加混乱不已,随即更是一阵眩晕。不知过了多久,等他头脑清醒地坐在龙床边时,已经气喘吁吁。他看着满地狼藉的寝殿,忍不住浑身颤抖。

他低头瞧一眼手腕上的纱布,绝望地闭了闭眼。为了验证这只是一场梦,自从第一次来到这个奇怪的地方,他就特意划伤了自己,却被真实的疼痛吓得不轻。

他又来了,又变成这个样子了。萧景琰捂住额头,拼命在脑海里回想起梅长苏昨日与他说过的话,但那些笑颜却越发模糊,就像真正的梦境一样,不可追忆。

“景琰……景琰?”

“啊。”梅长苏的声音一下将他从回忆里拉回。

梅长苏捏紧了手中的书,终于忍不住放下,对萧景琰说:“你今日怎么还不练剑?平日里不是每日都要耍一下?这都歇了几天了?”

萧景琰摇摇头:“不想练,我陪你看书。”

梅长苏还想再说什么,可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,只能重新拿起书,可余光瞧见萧景琰又偷偷盯着自己,梅长苏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。

其实看书挺好的,只是吧……萧景琰最近不太对劲。这十几天,他放下了平日里惯常会做的事,总是粘着梅长苏,但又不是那种光明正大的黏腻。他总是要和梅长苏做一样的事情,看书,下棋,喝茶,游湖,他总是跟得紧紧的,却并不多话,偶尔对上他的眼睛,就看见一种闪躲的忧虑。最重要的是,萧景琰最近明显憔悴了,憔悴了很多。

今日早晨,梅长苏帮他梳头,看见额头上一向乌黑油亮的发丝里多了很多根白发。他每日看着萧景琰,不可能不知道这些白发就是这几天生出来的。

梅长苏想了想,还是放下书,尽量温柔地说:“景琰……你最近有什么事吗?可以和我说的。”

“啊,没有。”萧景琰没有看他。

“景琰……”

萧景琰打断他:“我说了没有。”

梅长苏皱眉看了他半晌,叹道:“你这几日……每日都醒得很晚,而且每每醒来前都满头冷汗。今日,我唤了你好久才醒来,可你昨日晌午就已经入眠了。”见萧景琰的脸色越发地苍白,梅长苏握住他的手,担忧道:“景琰,告诉我!别让我担心!”

萧景琰抽回自己的手,在梅长苏讶异的目光下快步离开了房间。梅长苏的手指不自觉地越搓越快,心中突然生出一丝彷徨。

傍晚,梅长苏来到山顶的凉亭,将披风给萧景琰披上:“这么大风,你的身子不要了?”

萧景琰还是没有理他。梅长苏坐到他身边,将头靠在他的肩上,轻声说:“景琰……你这样,我很难过的。”

等了很久,萧景琰终于开口说话:“我……我只是……长苏,你说,要是有一天我醒不来了,怎么办?”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这几天,我总是在做一些奇怪的梦。”萧景琰语气失落,缓缓道,“梦里,我还是皇帝,而你……你北境一战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,你不在了。”他捂住双眼,艰难地回忆。

“你不在了……而我有皇后,有妃嫔,有好多个儿子。我在太和殿里摸遍了每一块墙,都找不到通往暖阁的密道;我在宫里找了好久,也没有找到你的暖阁……”

“景琰……不过是噩梦,没事的。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。”听他终于肯说出的心事,梅长苏稍稍放心,低声安慰。

“不……太可怕,真的太可怕了,长苏,你不知道,那个梦太真实了,太真实了!一点儿也不像是做梦,你知道吗,那种孤独感、那种无人的安静……真的太可怕了!最可怕的是……在梦里,我会渐渐地……把你忘了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我……我在梦里,只记得你十七年前的样子。”他转头,一瞬不瞬地盯着梅长苏,“我明明每天都在看你,可我在梦里,我完全想不起来现在的你是什么模样!我只记得你十七年前的样子……很奇怪,真的……”

梅长苏心里猛地一惊。十七年前……就是他去北境那一年!他本该死去的那一年!

“而且……我每次做梦,都会越做越久……第一次,我在那个梦里过了一天,可昨日……我好像过了十几天的日子。”萧景琰目光开始放空,眸中的空洞暴露了他心底的惶恐,他继续喃喃道,“而且……我后来就慢慢忘了我是在做梦了,你知道吗?如果不是我醒了,我差点以为,我一生就该是这么过的。”

我这一生就该是这么过的……

梅长苏顿时觉得浑身冰凉,就连手也开始不自觉地发颤。终于来了……他这平白多出来的性命,终于来讨债了。

“长苏,要不我让蔺晨看看吧,也许只是梦魇。”萧景琰摸到他冰凉的手,神色立即恢复了正常。

“好,让蔺晨看看……”梅长苏心不在焉地说,“让蔺晨看看。”随后,他又不安地对萧景琰说:“景琰,万一……如果,我说如果,也许我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世上,我是从前世来的,才会让你梦见了前世的记忆……”

萧景琰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,随即责备道:“都是你。”

“怎么?”梅长苏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
“都是你平日里总跟我说什么前世今生的,才会害得我老做这些奇奇怪怪的梦。”萧景琰拧了一下他的鼻子,佯怒道,“以后不许说。我不信鬼神,更别说什么轮回了。”

“从前出征前,你不还要我立誓,回不来就生生世世永不相见么?”梅长苏不甘心道。

“那时已濒临绝境,除了指望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,还能指望什么?”萧景琰搂住他,道,“命理这种玄乎的东西,除了祭祀和天灾人祸的时候用来当借口,别无用处。这世上的东西,都是要自己争取而来的。”

梅长苏听他这样说,心中不安却更加强烈。

半月后,深夜。

萧景琰已经睡了。梅长苏帮他掖好被子,呆呆地看着。萧景琰头上的白发又多了。他轻轻抚过萧景琰越发蜡黄的脸色,沉痛地叹息一声。良久,他起身,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,敲了敲蔺晨的房门。

“飞流睡了吗?”梅长苏脸色凝重地坐在他对面,随口问。

“睡了。”蔺晨难得没有嬉皮笑脸,道,“既然调理身体的药没有用,我就继续开这些帮助睡眠的药给他,让他睡个安稳觉。可这些药,平常人喝了不到半刻钟就可以毫无意识,只当麻痹了他脑内的神经,让他不再做梦而已,这么下去不是办法。这些药毒性不小,长期服用对身体有很大害处。按你之前说的……也许和前世有关?”

“我不知道……关于这件事,我完全没有头绪。”梅长苏疲惫地按着眉心,道,“现在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混淆了。可他……你知道么,前几日他,他睡了一天一夜才醒,我……”他突然说不下去,单手掩面。

“我知道,你先别担心……”

“你不知道!”梅长苏低喝,随即沉重地长叹,“我看着他……我就坐在旁边看着他,看着他一夜之间两鬓全白!从前那里是有白发,但也是有黑丝的!可第二天一早,就全白了……他在梦中迅速地老去……他,他还能活多久?嗯?”说完,他苦笑,喃喃道:“果然……我就不该活在这世界上,我明明早就该死了。”

“长苏。”蔺晨沉声道,“现在不是你说这些话的时候。”

梅长苏揉了揉眼睛,恢复了平静,声音却还是有些伤感:“蔺晨,你总会有办法的,对吗?”

蔺晨沉吟片刻,说:“兖州的西山寺,是大梁香火最盛的寺庙。我爹也多次说过,那里的同慧大师是个很有本事的高僧。从前我不信那些,如今……只能去那里碰碰运气了。我虽会治病救人,但这种命格之说,我真没办法。我陪你去吧?”

梅长苏郑重地握了握蔺晨的手:“谢谢。”

为了劝萧景琰去兖州,梅长苏还费了一番力气。

“我说了我不信那些,蔺晨的药不是挺好的吗?不过就是老得快些,你嫌弃了?”

“不是说要去游玩很久了么?兖州最近有大型集会,各地商人都会前来参加,热闹得很。去玩一玩不好吗?至于那寺庙,到时候再说呗。”梅长苏抱住他的胳膊,难得软下身段劝道。萧景琰向来宠着他,被他磨了一上午,便应了。

一行人从出发到抵达兖州,不过五日。一到目的地,蔺晨就追着看热闹的飞流到处跑,梅长苏等人也只能先去找江左盟在兖州的分舵。很快,他们便在兖州最著名的来福楼落脚,定了三个客房。

在一楼大厅点菜的时候,梅长苏点了几个点心,见萧景琰毫无反应,便调侃他一句:“这回不管我了?”

萧景琰疑惑道:“想吃就吃啊,我要管你什么?”此话一出,梅长苏与蔺晨都愣住了。

“怎么啦?”萧景琰追问。

蔺晨看一眼低着头强忍住没有失态的梅长苏,笑了笑:“没什么,他现在脾胃差,不能吃这么多甜的精制食品。”

萧景琰一怔,随即反应过来:“哦,哦……我,我忘了……长苏,我……”他不安地想要解释,却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。

梅长苏柔声道:“没事,点菜吧,我饿了。”

萧景琰咬了咬牙,低声说:“明日去西山寺吧。”梅长苏已经将重生之事与他说了,但他现在还记得多少,他自己都不知道了。

 

西山寺,如其名,就在西山的山腰上。这座寺庙很大,装潢没有京城里的佛寺恢弘,摆设与建筑更是大多已经陈旧,但看上去很干净。

梅长苏和萧景琰穿过几个内堂,来到一间看起来还算雅致的屋子。梅长苏抬头,发现门上并无牌匾。一旁引路的小沙弥道:“大师说,万事皆有其缘法,这间屋子,已经有了它自己的名字了。”

梅长苏微笑点了点头,与萧景琰一道进去。一进门,他们便只看到一个瘦小盘坐着的背影。

“大师,他们来了。”

那人转过身,却是与梅长苏想象中的不大一样——同慧面相年轻,看起来不过三十四五,且眼睛微弯嘴角含笑,一张圆脸十分讨喜,倒像是个十足十的憨厚人。

同慧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,待两人坐下后,笑眯眯地说:“不知哪位是梅宗主?”

“正是在下。”梅长苏道,“大师……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。”

同慧慢慢摆手:“不过一介凡人,自然是俗人模样。”

“大师既然能观命理,怎会连谁是梅长苏都看不出?”萧景琰淡淡说。

同慧哈哈一笑,道:“不愧是真龙天子。”他认真地看了萧景琰半晌,说:“施主的龙气还在,按命格,施主本该可以再稳坐十年帝位。”说完,他又看看梅长苏,微微一笑,缓缓道:“梅宗主,你的命格……硬了些。还魂之人,阻了龙气,命途艰险,也是正常。”

萧景琰一听,皱眉冷声道:“做不做皇帝是我的决定,与他何干,又与他的命格何干?”

同慧不怒反笑:“萧施主龙气旺盛,乃三世帝王之相。然今生你的龙气受损,命格被克,已活不过一年。”

此话一出,萧景琰愣怔当场,梅长苏更是犹如五雷轰顶,一时竟说不话。半晌,梅长苏对着同慧深深一拜,郑重道:“大师,请大师指点!救命之恩,梅长苏定衔草结环相报!”

“长苏……”萧景琰头一次见梅长苏这样求人。

“梅宗主救济百姓多年,不必如此。然……三世帝王之命乃万中无一,萧施主前世执念太过,怨念太深,这才影响了轮回,用此生的龙寿换你重来一生。前世乱今生,哪里这么容易善终。” 

梅长苏惊愕地抬头,怔怔道:“难道……难道就这样……不,不行!”他猛地直起腰,盯着同慧道:“哪怕要我现在就死,我也……”

“梅长苏!”萧景琰打断他,“我们就回去!”他说完起身,就要拉着梅长苏走。

梅长苏刚要骂他,就听见同慧笑道:“呵呵呵呵……两位施主,莫急,莫急。”同慧摸了摸下巴,似乎在摸那短得看不见的胡须,慢悠悠地说:“夺萧施主性命的,不是你,更不是那前生的梦,而是他自己啊。”

梅长苏定了定神,道:“请大师明示。”

同慧双手合十,道:“放下执念,与往生和解。”

“大师……”

“梅宗主聪慧过人,必能参透。”

“可是大师……”

“阿弥陀佛,善哉,善哉。”同慧双眼一闭,不再理会。

梅长苏沉思片刻,拉着萧景琰辞去。

一路上,萧景琰见梅长苏仍然眉头紧锁,道:“实在不行,我就每日喝点药再睡……”梅长苏看了看他,勉强扯出一个笑,牵住他的手走回去。

是夜,梅长苏回到房间时,萧景琰已经坐在床边准备睡觉了,问:“怎么没有把药端进来?”

梅长苏走到他身旁,坐在他脚边,伏在他的膝上,道:“景琰,我们说说话,好不好?”

萧景琰难得见他这样温顺,心里一暖,柔声道:“好啊,你想说什么?”

“景琰,你猜猜,如果你比我走得早,我会怎么样?”梅长苏看着他的眼睛,问。

萧景琰调侃他:“该怎么样就怎么样。你不是说过,你平生之愿,就是老死在游山玩水的途中?”

“是啊,我会带着你的骨灰游遍天下山水,然后在一个我将要不行的地方,将你的骨灰洒了,再慢慢等死。”梅长苏歪头一笑,“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无情?你走了,我还要去玩儿。”

“不会。”他摸了摸梅长苏的脸蛋,“我很高兴。”

“那如果是你呢?”

萧景琰的笑意一僵,他想了想,苦笑道:“长苏,我和你不同。我……我也许会郁郁而终。”

“不,我觉得你不会。”梅长苏轻声道,“你不会的。你不会这么没用的。”萧景琰面露疑惑。梅长苏继续说:“景琰,你是一个很强大的人,你只是安逸久了,懒了,懈怠了。不要拿我当你变软弱的借口。”

萧景琰怔住了。他隐隐能猜到为什么梅长苏没有把药端进来。

“景琰……我们面对他,好吗?”梅长苏握住萧景琰的手,“去告诉他,告诉那个萧景琰,就算梅长苏不在他身边,他们两个人,都可以各自安好。就像大师说的,你要与往生和解,才能过好此生啊。”

“可……”萧景琰为难道,“可我一旦进去了那梦,我很快就将这里的东西都忘了。连你说过的话,我都会忘记的。”

“我相信你。”

萧景琰看着梅长苏那决绝而隐着希冀的眼神,终是屈服了,叹道:“好吧。我试试。不过,我这回若是醒来满头白发,你可不许嫌弃。”

两人抵足而眠,但其实,都久久未能入睡。萧景琰紧张不安,梅长苏更如是。但他们假寐着,直到后半夜才睡着。

 

“陛下,该起了。”萧景琰的意识渐渐清醒,再次睁眼时,果然看见了那曾经几欲令他崩溃的明黄床帐。他坐起身,揉了揉眉心,掀开床幔,道:“洗漱更衣。”

“是,是!奴才这就去。”李从的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欣喜。

是了,皇帝终于正常了点,他们也好过些不是?萧景琰心里苦笑一声,梦境里的那些记忆迅速回笼。

现在是武靖二十三年,陛下大病初愈后,不仅身体大不如前,精神状态也越发不好了。宫中上下都知道,陛下脾气大变,每每醒来时都说自己不是皇帝,还非要找一个已经死了二十多年的人,宫人们言行一有不慎就要惹得龙颜大怒小命不保,折腾得皇宫上下都人心惶惶。而且,陛下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有上朝了,今日李从也只是抱着侥幸的心态照例唤醒他。

萧景琰由着李从给他更衣,又用力回想了一下梅长苏的模样。该死……又开始模糊了!他脑海中的梅长苏,记得最清晰的,仍然是他三十二岁的样子。

“告诉他,就算梅长苏不在他身边,梅长苏和萧景琰两个人,也可以各自安好。”

是了,要记住,要记住……萧景琰趁自己还记得,便急急走到桌案边提笔就要写,却发现墨都已经干了。李从正帮他系腰封,也急急地跟着他,连忙道:“陛下,陛下……这……周福,进来磨墨!”

等萧景琰的衣着整理好了,墨汁也勉强出来了些,他急急地提笔,却只写下仅仅记得的“各自安好”四字。

“李从,帮朕……去找个书法大家,写大些,裱起来,挂在……挂在那儿!”萧景琰指了指殿内最显眼的一个位置。

“是。陛下,今日还上朝吗?”李从小心翼翼地问。

“去吧,都一个多月了不是?”萧景琰无奈地摆摆手。前脚踏出太和殿,他还是忍不住朝西边看看,但那里如今,只有一大片的梅园。

暖阁没有了,梅园还在。

“李从,那些梅树,有命人照料好吗?”

“这是自然,奴才们不敢怠慢。”

朝堂上,众臣终于见到了久不露面的皇帝,大多神色激动,连叩拜行礼的声音都响亮几分。

萧景琰久不上朝,臣子们积了一堆公务要禀奏,但萧景琰明显心不在焉。他要来这里干什么?他不太记得了……应该是和梅长苏有关。对了,肯定的。他慢慢回想着,不难发现自己在这个梦里,梅长苏依旧是他的重中之重,不过……这方式不太好就是了。

他刚刚登基,就将梅长苏追封为帝师,将苏宅设为禁地,命御林军把守,命专人打扫、看护。每当他发现有什么东西破损,便会将整个苏宅的人都教训一通,有次捉个现行,差点没接将那奴仆打死。就连东西摆错了位置,他也会发一通脾气。

武靖六年,他因为一个大臣说命御林军把守空无一人的苏宅是浪费军力,一怒之下将他连贬四级。

武靖十一年,他的三儿子萧齐顽皮,把梅长苏赠与他的一个砚台不小心摔了,破损了一角,他震怒之下将他软禁了半年。好像也是那一年,他喜爱的嫡子偷偷进了他的梅园,被他大骂一顿,那时孩子也不过五岁。就连他最爱重的太子萧庭生,也因为对梅长苏教他读书时赠与的书籍保养不当而被训斥过。

大概是三年前,后宫里的袁贵妃因为偷偷议论梅长苏被他听见了,即刻褫夺了封号。

这些还只是他这个身体暂时记得的。

他这皇帝勤政,任人唯贤,处处为百姓着想,二十三年来,大梁也在他的整治之下日益昌盛,子民对他的称颂都编成了童谣。从大局来说,他不失为一个明君,却偏偏对梅长苏的事情格外斤斤计较……说梅长苏是他的逆鳞也不为过了。

但萧景琰不知作何感想。这个世界里,梅长苏只是一个逝去的人名,每每思及此,他就觉得胸口闷得透不过气。

“陛下……陛下?”

“啊,朕在听。”萧景琰回过神来。

“户部左侍郎的空缺,臣已上呈人选,还请陛下早日定夺。”

“左侍郎……”萧景琰回忆了一下,说,“不是新晋官员葛毅吗?怎么空出来了?”

沈追提醒道:“两月前,因为葛毅在民间乐馆题诗作乐时,提及了帝师名讳,所以被贬为典吏。”

萧景琰用力想了想,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。他说:“那他这两个月做得如何啊?可有懈怠不满?”

“回陛下,葛毅一直尽职尽责,公务完成得十分出色。”

“既如此,便给他个机会,官复原职吧。”此话一出,满朝文武心中皆有些讶异。

沈追惊喜道:“陛下宽宏大量,臣替他谢陛下大恩。”

萧景琰摆摆手,便专心听朝臣们奏报。

两日后,萧景琰终于勉强处理完堆积的政务,抽空去了一趟苏宅。

萧景琰遣走了宅内的所有奴仆,慢慢从正门走进去。这里的一草一木,对于这身体而言明明那么熟悉,但对于萧景琰……却有一种隔世之感。奴仆们侍奉周到,庭院内的石桌上还摆了点心。他摸了摸那桌子,竟是被擦得一尘不染,心中突然一痛。这苏宅居然这样干净,像是这屋子的主人不过短暂外出,日落便会归来。

而他的脑海竟闪过一瞬等那人归家的错觉。

他开始明白,那些执念有多么疯狂……这不是自作自受吗?自欺欺人,越陷越深。

萧景琰走向内宅,拉开门,刚一转头,动作猛地一顿。

只见那张平素无人的椅子上居然坐着一个孩子,正满面惊惶地看着他。那孩子回过神,连忙将手中的书籍放下,跪在他面前不住地磕头求饶:“贵人饶命,贵人饶命!我、我……饶命,饶命啊!我再也不敢了,再也不敢了!”

萧景琰讶异片刻,看了看他,身上那点灰蓝色布料都被洗得掉色了。虽衣着简陋,也还算整洁。萧景琰道:“起来吧,孩子。别怕,没事的。”

那男孩抬起头,见这大老爷虽语气和蔼,但面容威严,一看便是权贵,只能再小声求饶。

萧景琰无奈扶起他,尽量和缓语气,道:“你起来吧,不会要你的命。”

那孩子诚惶诚恐地站起来,低着头。萧景琰走到那案机旁边,拿起刚刚被合上的书,轻笑道:“《易经》?你还会看这个?看得懂吗?”

那孩子没有说话。萧景琰蹲下来,问他:“你今年几岁了?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我叫周全,今年十岁。”他小声道。可刚刚说完,就听见一阵“咕咕”响。

萧景琰忍不住笑了,起身拉着那孩子走到庭院外的石凳旁,说:“坐。”等两人一同坐好,萧景琰对那不安的孩子点点头,说:“吃吧。”

周全见萧景琰这般亲切,便大着胆子拿一块糕点吃起来。

“这里守卫森严,你是怎么进来的?”萧景琰问。

周全看了看他,萧景琰又说了一句“不会怪罪”,才说:“御林军虽然厉害,但是守着这没人的宅子,早就闷得腻歪了。除了陛下来的时候,平日都比较松懈。我知道这里的书房要五天才清扫一次,就从南院墙角的洞钻了进来。”

“那里有洞?多久的事了?”萧景琰惊道。

“那里的砖松了,可以拿出来,进来了,再放回去。这一年都是如此。”周全缩了缩脑袋,“我只是想看书!我们家穷,听闻帝师家里有万卷书,才,才……”

萧景琰无奈一叹。没想到这宅子空了许久,都成了野孩子的书房了,真真是……这御林军也太不靠谱!

“我每次来都会带着毛巾,一定把手擦干净才看书的!”周全把怀里一块布掏出来急急道,“我没有弄脏过这里的东西,也没有偷!我发誓!”

萧景琰气笑了:“行了行了,小孩子家家,发什么誓啊。”

周全见萧景琰没有怪罪,大着胆子问:“这位大老爷,您是什么人啊?怎么可以随便进来?”

“我啊……我是这宅子主人的好友。”萧景琰轻声说。

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句,周全那点害怕消去大半。萧景琰问他:“周全,我问你,民间百姓……是怎么评价帝师的?”

周全支吾了一下,慢慢说:“帝师当年大败敌军,守卫国土,是英雄。”

“还有呢?”

“还有……”

“你说实话,我不怪你。”

“陛下因为帝师怪罪了那么多人,人们……多少会有些怨气。从前有个奴仆摔了帝师的东西被陛下重罚,他的伤没人敢治,三天就死了。”周全想了想,道,“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。人们不敢怨恨陛下,自然会埋怨帝师。”

萧景琰闻言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怒气,但他还是强自镇定下来,忍不住喃喃自语:“当真如此吗……”他看了看周全,嗤笑一声,道:“伯仁……你这小子,还懂得这句话?”

其实,他心里是很不愿意因为梅长苏沾血的。可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。这个黄毛小儿都懂的道理,他怎会不知?

“我,我之前在这里读的书里面有……”周全的声音越来越小。

萧景琰看他半晌,说:“你回去吧,我不怪你。带我看看你说的那个洞。以后,不要再来了。”

这天,萧景琰傍晚才回到宫内。李从迎上来,说:“陛下,皇后娘娘派人送来一晚清酿百合汤,您看……”

萧景琰坐下摆摆手:“拿进来。”他在殿内走了两圈,说:“李从,把帝师之前送我那个砚台找出来,送给齐儿吧。”

“是。老奴……”李从刚应下,又愣了愣,说,“陛下,这……这是您最心爱的砚台啊。”

“齐儿最近帮户部办的事情办得很好,让他沉下心来,以后定是国之栋梁。去吧。”萧景琰说完,又补充,“这个砚台,他平日可以用,但是不要再摔了。”

“是。”李从压下心中的惊疑,领命而去。

萧景琰坐在椅子上,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字,若有所思。

各自安好……

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来这里前梅长苏的模样了,可是他知道,他还可以回到那个梅长苏还在的世界里去。对,他要记住,他是可以回去的。

不日,陛下以帝师的名义,在京中开设学堂,为没条件上学的孩子免费教书,并明言,若义务学堂开办顺利,明年起,户部将专门为义学设立一份款项,推行至全国各地。百姓闻此,纷纷赞颂陛下高义,连带着帝师的名声也好听了。

“义学一事已经商榷许久,至今终于实施,实在是利国利民之举。京中的学堂顺利开办一个多月了,臣前去看了看,虽是穷人家的孩子,读书的劲头可不小。”沈追笑呵呵地说。

萧景琰点点头,却依旧神色郁郁。沈追识趣地告辞,没多久,太后来了。

太后亲自把点心端在萧景琰面前,笑道:“陛下最近,为何愁眉不展?”

“母后多虑了。”萧景琰捏起一块榛子酥,放进嘴里。

太后细细观察他,慢慢道:“你啊,先前将那砚台给了齐儿,吓得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。现在,更是连那梅园的栅栏都拆了,苏宅的御林军也撤了,因为小殊得罪过你的大臣们提携的提携安抚的安抚,倒是让我……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了。”

萧景琰扯出一个笑:“我这样做,母后不高兴吗?”

“一开始我是高兴的,可是景琰……母后老了,眼睛花了,可心还跟明镜儿似的。”太后握住萧景琰的手,忍不住有些悲戚地说,“你看上去是释怀了,可我知道,你还在期待。”

“景琰啊……逝者已矣,你还在期待些什么?”

“母后,不是的,不是的!他还活着,只要我做完了这些,只要我好好活着,我就可以回去……”萧景琰喃喃道。

“回去?”太后苦笑一声,“回去哪里?景琰啊,你还能回去哪里?”

哪里?萧景琰猛地一怔。是啊……他还能回去哪里?他不记得了,他只记得,只要他放下执念,他总可以回去的……

“我……我可以回去的。”萧景琰只是重复道,“我可以回去的。母后,我都已经做了这么多,小殊他应该会高兴了,对吧?小殊他看见我释怀了,他会高兴的。”

“景琰?”

“母后,我是说真的。”见太后双目含泪,萧景琰不忍再让她担心,“小殊说,只要我放下执念,就可以回去见他。真的,母后,您不要哭了。”

“放下执念?小殊他……他在梦里是这么跟你说的吗?”

萧景琰也不知如何回答,只能说是。梦吗?只是梦吗?不是的,那不是梦,林殊还活着,梅长苏还活着,那不是梦!不是!

但日复一日,他真的渐渐忘记了。

他已经忘了变成皇帝多久了,好像已经有三个月,四个月?又或者……他其实一直在这里,从来不曾离开。那他又从哪里来呢?从梦里来?

萧景琰越发觉得自己这几个月很荒唐,他已经开始相信,他其实一直都是在这宫殿里过活的。那之前所谓的可以“回去”的感觉又是什么?幻觉?他要回哪里去?

他每每盯着墙上的四个字沉思,却越发不得其解。他越发清晰地感受到梅长苏早已经离他而去,他慢慢开始后悔,他找不到那方梅长苏留给他的砚台,那片梅园也不再独属于他一个人!他又开始了无边的寂寞,他又开始强压着黑暗中的恐惧,他的脾气又开始暴躁。

“滚!”他将药碗打翻,吼道。

“再煮一碗,哀家来。”太后吩咐完,慢慢坐到床边,看着他像困兽般低吟。她用力握住萧景琰垂在一旁的手,说:“景琰,不喝药,你的病是好不了的。”

“母后……回不去了……我回不去了……”

“景琰,喝药吧。”

“母后……我回不去了。”萧景琰怔怔地扭头,他早已沧桑的脸庞此刻看上去极其憔悴,脸色蜡黄,仿佛一个濒死的老叟。但是他那双眼睛……还是澄亮的。

太后心中又痛又气,冷笑一声,道:“回去?你还能回哪里去?”她的泪也慢慢滑落,道:“小殊看见你这样子,哪怕你现在下去找他,他也要看不起你!你说已经放下他了,你说你已经没有执念了,可是你看看你现在!”

“景琰啊……你知不知道小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你知不知道啊?”太后伏在他身上,说,“小殊他那么好的一个孩子,他不该成为你的心魔!他是我们的骄傲,你是成全他不是舍弃他,这么多年了,你为何还是执着至此?”

“可是他……不在了,他不在了……”

“那又如何?他不在了,你不也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,不也活得好好的吗?他不在了,你不应当连同他那一份一起活下去吗?你若是后悔了累了想要找他了,这药你大可不喝!”太后狠了狠心,此生第一次对萧景琰说出这样刻薄的话。

萧景琰咳嗽了几声,便觉得喉咙连着牙根、连着大脑一起痛起来。是啊……既然他恨不得早早去陪林殊,他为什么又活了这么多年?为什么?

“你总是说回去……景琰,人生在世,很多东西,是回不去的。”

“你总说小殊在那边还活着……景琰,我问你,那个活着的小殊,他过得好吗?”太后擦干眼泪,问他。

萧景琰认真地想了想,说:“好。”应该是好的。他已经不记得梦里那个老了以后的梅长苏是什么模样了,但他总是记得,那个朦胧的轮廓下的表情是温和的,含笑的,幸福的。他应当是过得很好的。

“即便你不在,他也过得很好,不是吗?”太后轻抚他的脸,说,“如果他是你,他一定会活的比你还要好的。这么多年你都过来了,你明明知道你应该活得很好,你明明知道他不需要你牵挂……可是景琰,又何必执着于过去,耿耿于怀?”

是啊,他为什么还活了这么久?

这么多年,他也这么过来了。过得很差吗?并不是。

他妻妾成群,儿女绕膝,他励精图治,万民爱戴。他其实过得不差,只是心中一直有一个缺口,他越是孤独,就越是想要不停地探究它,挖掘它,于是那个缺口越来越大,将思念变成执念,甚至怨念。

恍惚间,萧景琰想起梅长苏说过的话。

“你不会这么没用的。”

“景琰,你是一个很强大的人,你只是安逸久了,懒了,懈怠了。不要拿我当你变软弱的借口。”

这是什么时候的事?萧景琰不记得了。但是他知道,梅长苏是对的,萧景琰很强大,他只是把林殊当做借口,用来逃避一切不可追悔和挽留的东西。于是,他余生所有的不满和悲伤,便似乎都有了理由。

但其实,这就是生活本来的面目。

萧景琰长叹一声,无声落泪。

是啊,一切都只是借口。可谁让你林殊,就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呢?谁让你林殊,总是让我失而复得得而复失,给予我此生最深的痛苦呢?不找你,找谁?

萧景琰苦笑一声,说:“母后,把药给我吧。”

初冬时,陛下的病已经彻底好了。等梅花开了大半,陛下特意在梅园中摆了一席家宴。

“皇祖父!”萧庭生的三女儿手里拿着一朵梅花扑到萧景琰怀里,脆生生道,“帮甄儿戴到头上好不好?”这个孙女儿一向被他宠着,总是没有规矩。

原本在一旁敬酒的萧庭生一见萧平甄手里的梅花就大惊失色,刚要下跪请罪,却见萧景琰笑了笑,依言帮她把梅花别在头上,末了,还称赞了句:“朕的甄儿真好看。”萧平甄“咯咯”笑着,撒着欢儿往雪地里跑。

“你这孩子,也该教教规矩了,女孩子家,这样以后可不行。”

“是。”萧庭生见萧景琰脸色并无不喜,才放下心来。

这晚,萧景琰见儿孙们开怀,也忍不住多喝了几杯。他坐在庭院中,晕乎乎地,看见一瓣鲜红的花瓣从头顶飘落在膝,和星点银色雪花躺在他玄色衣袍上。他将那花瓣捏起,放到唇边印了印。慢慢地,他的手一垂,一抹鲜红印上银霜大地。他脑袋一歪,睡过去了。

“咚——咚——”

大钟被撞得左右轻摆,惊走了房梁上一大片的鸟儿。

萧景琰动了动眼皮,被这清晰而空灵的钟声唤醒,鼻子里钻进一股淡淡的檀香。

这是寺庙的僧人在撞钟呢。萧景琰睁开眼,忍不住动了动手指,一下就惊动了伏在他床边的人。

“景琰!你醒了,你醒了!”梅长苏激动道。他死死地盯了萧景琰一会儿,那双惊喜的眸子一下子覆了一层雾气。他捉住萧景琰的手摁在胸口,喃喃道:“你醒了,你终于醒了……”萧景琰不忍见他这模样,用力坐起身来,将他抱紧,低声哄道:“好了,我没事了,没事了,不哭……”

“你知不知道你都晕了一个月了!你吓死我了,我真怕你就这么睡着醒不来……”梅长苏慌乱地念叨着,再也顾不上什么冷静自持。

“一个月?那我的头发岂不是全白了?”萧景琰有些担忧。

“管这些干什么?”梅长苏一拳砸在他背上,用尽全力抱住他,将那点眼泪都蹭在他身上。

虽说萧景琰的头发白了十之有九,但起码是再没有做过那些奇奇怪怪的梦,睡觉也是一觉到天明便醒了。

同慧大师曾经与蔺晨的父亲拜过同一位师傅,用药十分了得,明明已经五十余岁,看上去却不过三十四五,实在令萧景琰艳羡。于是,一行人在西山寺磨着求大师给萧景琰养病,愣是在西山寺又呆了一个多月,才向同慧辞行下山。下山前,萧景琰欲言又止。同慧问:“萧施主还有何事?”

“大师能不能……把我的头发弄黑一点儿?”萧景琰气色十分的好,但满头银灰色的头发让他看了难受。梅长苏现在还是一头青丝呢,站在一起,太不登对。

同慧闻言一愣,随即哈哈大笑:“这点小事,那蔺家神医便可满足你。”

次日。

来福楼。

“再来一个……芙蓉糕吧。”萧景琰点完菜,对梅长苏说,“待会儿糕点上来了,只许每样吃一个,知道吗?”

“嗯。”

萧景琰有些讶异,说:“这么听话?”

梅长苏点点头。

萧景琰笑了,眼里的温柔渐渐荡漾:“你这样,我倒不太习惯。”

梅长苏刚想说什么,眼珠子一转,又说:“没事,用不着习惯。”

萧景琰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去拧他鼻子,说:“你是想说就今天一天的事儿,是吧?”

蔺晨在旁边看着,难得没有调侃他们,只是帮飞流倒水,问:“这几日有没有不舒服?我看你吃得少。”

飞流摇摇头,有点兴奋:“庙里的东西不好吃。我要吃芙蓉糕!”

“芙蓉糕是你苏哥哥的。”

飞流看向梅长苏,梅长苏立即说:“我和飞流一人一半,好不好?”

“嗯!”

萧景琰不悦道:“什么一人一半,说了你只能吃一个!”

临走时,桌上的糕点还剩了几个。萧景琰见都是梅长苏喜欢的,便打算让伙计那东西包起来,可等他拿着盒子回来时,发现桌上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翡翠糕了。

萧景琰看一眼鼓着腮的飞流,又看看乖巧的梅长苏,说:“既然飞流已经吃了,那……这一个就不包走了,你吃了吧。”见梅长苏一脸欣喜地看着他,萧景琰的心顿时软了,没有发现蔺晨忍笑忍得辛苦。

“今晚我们去集市看看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买些特产回去吃?”

“这……”萧景琰看了看一脸期待的梅长苏,点头应了。

 

古有庄周梦蝶,知周之梦为胡蝶与,胡蝶之梦为周与?

物化之理,莫测难究。然,不论庄周也,胡蝶也,得以在世一日,何不逍遥以终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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