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 零00松鼠 —

【靖苏】惜命 · 南巡 十八

梅长苏披了件雪白的狐皮披风,随着李从去萧景琰那处,走着走着,却发现路是往宫外的。

梅长苏心中暗笑。这萧景琰,每次要哄他,宫里名家字画哄不动了,就要出宫去找乐子,从前是这样,如今也是这样……净会这两招。

天色暗了,出了宫,再用过晚膳,便是金陵街市最繁华热闹的时候。可惜最近一次的灯会也刚过,如今出去,也只能和往常一样逛逛,没什么热闹可凑。

不一会,宫道上便看见一辆马车。只见马车旁站着一个白衣男子,一手收在后背,昂首直腰,侧面看去,站姿刚直如松。许是大半生的军旅生活所致,即便当了十几年的皇帝,那人还是喜欢这么挺直腰杆地站着。

萧景琰极少会着这样清浅明亮的颜色。在这昏暗的初冬傍晚里,萧景琰一身月白,神色宁静,伫立在风中,乍眼看去,竟也给这宫闱里的萧瑟添了几分清冷的活力,让人眼前一亮。无论是从前,还是现在,他似乎总是有着这样一股源源不灭的生命力。

梅长苏还未走近便站定,萧景琰察觉来人,转过头来,二人隔着十几步之遥。甫一对望时,萧景琰明显先愣了一下,随后他不知道要做出什么表情似的,木着脸,欲言又止。尴尬之下有些无措的他,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可怜又可爱,梅长苏忍不住笑了。

而在一众被萧景琰的焦躁惊吓了几天的宫人眼里,太相竟敢在陛下如此低气压的气场下惬意一笑,心中对他钦佩之意更甚。

梅长苏缓步走过去,道:“陛下在等我吗?”

萧景琰冷淡的神色明显暖下来,道:“不然呢?”

“去哪里?”

“到宫外去走走。”

“陛下也不早说,臣也好穿得朴素一些。”梅长苏有些无奈。

“你这样就很好。”萧景琰又仔细打量他一身与他相称的白,说,“很好。”严肃之中,颇有些骄傲。

上了马车,两人一时无话,萧景琰酝酿了好一会,才后知后觉地说:“你的手这么凉,穿得够吗?”

“臣只是因为底子不好,所以手到冬日里都是凉的,穿得倒是很暖,陛下放心。”

萧景琰听他语气温和,不安的心情稍缓。他看梅长苏一眼,小心地试探着:“你……还生气吗?”

梅长苏撩开帘子看向窗外,轻声道:“生气就不会出来。”这些天,他虽然面上冷漠,但每每听见李从传话时话里话外的那些倔强的示好,早就心软了。他回头时,借着昏暗的霞光看向萧景琰,道:“陛下呢?”

萧景琰见他神色不似有假,兴奋之余又突然有些委屈,小声道:“朕哪里敢生气。”

梅长苏挑眉:“什么?”

“没什么。”萧景琰立即回答。

马车出了宫门,来到一家酒楼前。梅长苏下了车,直到看见酒楼上“江丰楼”那硕大的招牌,扬了扬眉。

“咳……我们进去吧,我订了包间。”萧景琰边同他一起走边说,“我……不常来这些地方,有什么不好,你跟我说。”

梅长苏笑着摇头:“还没进去呢,能有什么不好。”

此次出宫,萧景琰只带了些近身侍卫,小二迎上来时,柜台处一个正在与掌柜交代着什么的老者看过来,他对上梅长苏的眼光,瞬间一怔,正要上前,就被梅长苏用眼神制止。

萧景琰订的是顶楼的厢房,走到第三层经过食厅的沿廊时,他正欲转头与梅长苏说话,就听见一桌客人在高谈阔论:“嗨……要我说,那平白成为凌王妃的清平侯才是好处最大的!你想啊,凌王素来贤名在外,又不喜欢男子,那清平侯定然受不了什么委屈;又是从平民白衣跃为侯爵世家,族人都沾了光,有何不好?哪里像我们那位太相……即便是有天大的权力,不也还是要在男人身下承欢卖笑?”

萧景琰脚步一顿,心中猛地一寒。

“老爷?”梅长苏似是没有听到,在他身后催。

那男子旁边的人说:“哎哎哎,过火啦过火啦,这还是天子脚下呢!你还能作得了陛下的主?”

“天子脚下怎么了?他真不想,陛下还真能把他毒死不曾?咱们陛下向来英明,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吓他罢了,这就从了,也不知是不是一直欲拒还迎来着……”

萧景琰绷着脸,正欲转身就被梅长苏拉住:“老爷,走吧。”

 “我……”萧景琰正要说什么,可以一看到梅长苏平静的神色,心中一痛,便不再言语。等到了包间,萧景琰还是黑着脸,梅长苏无奈笑道:“陛下这么生气吗?”

萧景琰看他一眼,别过头去。

梅长苏微讶地看着他攥得隐隐显出青筋的拳头,敛了笑容,把手覆上去握住他的,缓声道:“也不是第一次听了,怎这么激动。”

萧景琰正欲愤怒地张了张嘴,又转而黯然沉默片刻,低声道:“却是第一次当面听。我……”说罢,他猛地喝了一口茶,强忍住情绪后,才转移话题:“好了不说这个。来,看你要吃什么。”

“说来这儿的风景还真是好,高处看去,可以看见金陵的好几条街呢。”说到这里,萧景琰看向窗外的夜色道,“灯会的时候应该会更好看,满街的灯笼,热热闹闹的……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看见过了。”

从这里看去,金陵城街道上若隐若现的灯光在黑暗中静静地亮着,模糊地映出了小半个城区。

梅长苏见他一直不正视自己,若有所思地慢慢接话:“是吗……其实几个月前,陛下就和我看过的。南巡的时候,除了满街的花灯,还有放河灯的,好看极了。”

“这样……”萧景琰一怔,淡然一笑,神色落寞,“竟是连这许多美好的事都不记得了。”

“陛下没有看过灯会吗?”

萧景琰摇摇头:“也许有吧,但也不记得了。”

梅长苏垂眸,手指搓了搓衣袖。

萧景琰问:“怎么?”

梅长苏默默摇头,起身把窗掩上,道:“风有点大。我去问问掌柜的有什么推荐,点些菜。”

“可是叫人来不就好……”

梅长苏扬眉一笑:“皇宫外,我可比陛下要熟。”

萧景琰也只得随他,只让人跟着。

没一会儿梅长苏回来后,轻快地坐回到萧景琰对面,心情看上去不错:“很快就上菜了,先做我们的。”

萧景琰注意到跟着回来的侍卫脸色有异,却还是先积极地回应梅长苏:“是吗?不愧是梅宗主,这么厉害。听沈追说这江丰楼讲究的很,从不让人坏规矩的。”

梅长苏微微一笑,朝他眨眼:“难道陛下不知,这同福楼是我江左盟的产业么?”

萧景琰先是讶然,正要说什么,又听见梅长苏说:“我方才已经交代下去,从今往后,我江丰楼不欢迎方才那口出狂言之徒。”

萧景琰一愣,下意识看向身后的侍卫,竟见他真的点头。

萧景琰神色一震:“你……”

梅长苏看上去却不甚在意,微微偏头,神色自然:“陛下喜欢吗?”

萧景琰眸色微颤地看他片刻,捏紧手中杯盏吗,低声道:“你又何必……”

梅长苏不仅未有失落,眼中光芒更甚:“左右我也是个奸佞了,不肆意妄为一些,倒不是白白背了这锅?既然陛下是明君,自然要我来做奸臣。”他微微前倾,挑眉的样子似有得意,却语气极柔极缓:“不好吗?”

萧景琰抿住唇,很轻地笑了一声,却说:“我听说这江丰楼与那同福楼是同一个老板,原来竟是你?据我所知,同福楼在好多个州郡都有。那你岂不是很有钱?”他的语气平淡,似乎没听到梅长苏刚刚说了什么。

梅长苏点头,帮他倒水:“对啊。可再多的钱,最后,不还是给陛下的?”

萧景琰拿起杯子轻笑挑眉:“哼。我可不是那等昏君,又不会强抢民粮。梅宗主再有钱,与我有什么关系?”

梅长苏却是微微眯眼:“景琰是我夫君,我的自然也是你的,怎么没有关系?”

萧景琰眼神一闪,别过脸,嘴角微微一撇随后又勾起,很轻很轻地哼了一声气音出来。他一直挺直的腰随着这一声轻哼微微弯下,身子撑着桌子懒懒地向前靠。

 

他们这一顿饭吃得很慢,用完了晚膳,萧景琰已经连眉梢都带着温柔。他喜欢这样与梅长苏相处,安安静静的,只有他们两个人。对上梅长苏含笑的眼睛时,他下意识地将嘴角咧得更开,却突然想起什么,道:“说真的……我那天真的没有侮辱你的意思。我就是……吃醋了,多嘴问一句。我虽不如从前懂你,但在我心里,你总是……总是最重要的。”

见梅长苏不答,他又道:“我会想起来的,你信我。”

梅长苏道:“我没有不信你……我只是有些意外。于失忆一事,陛下虽配合,却一直都是平常心待之,怎的今日突然说这些话。”

“突然吗……”萧景琰苦笑一下,神色有些失落,“有些事想不起来,总归是没法说到一处的。”

梅长苏微微一愣,正要说什么,却听见有人叩门,在外面道:“宗主,已经准备好了。”

萧景琰还没反应过来,就见梅长苏笑着把窗打开,对他道:“景琰,看一看。”

萧景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眼眸猛然一颤。

只见原本昏暗的街道灯火通明,街道模糊的轮廓都变得清晰无比。无数橙红金黄的街灯密密麻麻点缀在屋檐房顶,甚至连市集上都歪斜地打横挂着一排排大小不一的花灯。如此多的灯笼,它们款式多样、花纹各异,光火却总是在金黄火红的灿然之间,似乎所有花纹上的青绿靛紫都隐进暖热的火光之中,竟是一片光影斑驳似的点彩。

只有五年一度的全朝灯会,才会有这样的盛况吧……可即便有,也是与他无关。在萧景琰乏味的记忆力里,似乎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绚烂的画面。

萧景琰又惊又喜,转头看梅长苏,艰难道:“你……”

“陛下喜欢吗?”梅长苏微微偏头,温柔一笑。他的目光里有纵容,更多的,是欢愉和期待。

这是他今天第二次问这个问题。

萧景琰神色激动地愣怔了一会,终于回答他:“喜欢。”然后他紧紧握住梅长苏的手,低声问:“都喜欢。你为我做的,都喜欢。”

“你怎么做到的……是刚刚点菜的时候安排的吗?”

“前几日就是灯会,百姓们家里都留着些灯,我再买一些,让盟里的兄弟帮帮忙,也不是很难。”梅长苏颇为自得,“江左盟这第一大帮派,可不是浪得虚名。”

萧景琰欲言又止,通透的眼眸中仿佛里闪烁着火光。但他终只是极其克制地重重一叹,张开双臂将梅长苏拥入怀。

“何必呢……”萧景琰感动之余,头脑有些发胀,哑声道,“这些,本都该是朕为你做的。不论是维护你,还是让你高兴,朕都做的不好……”

梅长苏被他勒得有点疼,却还是忍着笑道:“哪里的话。陛下一直都做得很好。”

梅长苏轻轻推开他,看着他的眼睛,认真道:“不论是从前、现在,或是未来,无论遇到任何险阻,我都愿意和陛下一起度过。我愿意把我最好的全部的东西给你。你要牢记这一点,永远不能忘,这样即便你永远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。”

“过去的东西可以忘记,但是以后,该属于我的,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夺走。”梅长苏说这句话时,深情中带着凌厉, “萧景琰,你必须要牢牢记住这一点。如果你连这点都记不住,那我们才是真的说不到一处去。你懂吗?”

萧景琰被他震慑得一怔,“噗嗤”一声笑了,不知怎的,也严肃不起来,故意捏着他的鼻子。

梅长苏被他气笑了,用力推开他,站起来:“走,下去逛逛。”

两人在街市上逛了一圈,发现街上的灯虽然多,但大多参差不一良莠不齐,还有许多是打更似的灯拿来充数的,远不如远处看的时候惊艳。但萧景琰还是高兴了好久,愣是给了江左盟兄弟好些赏赐。

回程路上,萧景琰一直沉默着。梅长苏喝了些酒,靠在他肩上打趣道:“怎么,还在觉得我刚刚仗势欺人不好?”

“你是第一次吗如此吧?”

“嗯……以后我不会这……”

萧景琰却突然说:“以后,你想怎样就怎样,想说什么就说什么。不要总是顾着我。”

梅长苏抬头:“这是何意?”

萧景琰捏捏他的掌心,道:“我刚刚只是在想,母亲曾与我说过,林家还没有发生变故前,你是个比我还不饶人的性子。我想,人再怎么变,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。你肯留在朕身边,除了因为心悦于朕,应该还有些别的缘故。”

“旁人总以为你那么骄傲的一个人,要忍受多大的屈辱才会留在朕的身边。可是真正骄傲的人,又怎会为无谓愚蠢的闲言而感到痛苦。”萧景琰看着他,缓缓道,“只是从前的我,许是一直希望你留一个好名声,也总是一忍再忍,怕为你出头的方式不对,以至于……你一直也都忍着。也许,你一直都想这么做的,是不是?”

梅长苏沉默片刻,咧咧嘴:“陛下这话说的……这不是拐着弯地骂我不懂事吗?”

“那就不要懂事了。朕今日很高兴,你不也是吗?”

梅长苏微怔,不明白萧景琰怎地突然就说这些,劝道:“今天是我任性了,陛下可不要被我带歪了……”

“朕说的有什么不对吗?旁人仗着不知者不罪,便轻易折辱。听不到便罢了,说到眼前来,哪有忍让的道理?江丰楼是新开的,他们不知情,便让他们知道知道,往后要来江左盟的酒楼吃饭,就好好管住自己的嘴,该吃就吃,不该说就不说,这很好。”

梅长苏默然,道:“世人会说,狂妄。”

“狂妄,又如何?”

梅长苏似乎分了神,歪歪头,一副微醺的模样,点一点他的鼻子道:“我知道了……陛下是装好人装累了,想让我出头,顺便帮你把坏事也做了是不是?”

萧景琰哼笑一声,道:“我知道你听懂了。朕只是想告诉太相……朕知你心意,却也不可能全然懂你。只有你自己,才能知道怎样让自己最高兴。不要委屈了自己。”

梅长苏还没说什么,又听萧景琰嫌弃道:“如此想来,从前的萧景琰也不是全然懂你的嘛。还与你认识了几十年了……啧。”

梅长苏听得憋不住笑。

喂喂喂,你知道你是在给自己挖坑吗萧景琰?

梅长苏摇头,往他怀里拱。

 

冷战多日,两人自然是忍不住要翻云覆雨一番,特别是萧景琰,争吵时有多烧心此刻就有多热情,洗澡时还不小心把人磕了一下,梅长苏背都青了。

梅长苏今日喝了酒,又被折腾了一夜,沐浴完晕乎乎的,等太医来看过,伤口都上完了药,萧景琰才发现他已经睡了过去。萧景琰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,给他盖好被子,才穿够衣裳,走到桌案前。

“陛下。”李从端着茶水进来。

萧景琰点点头,小声道:“把里面的灯都灭了,留着外面的灯。别吵到他。”吩咐完,他便继续看今天还没处理完的折子。夜很深了,他的精神并不算足,甚至还有些困意,但他却有着比白日多得多的耐心来细细看一看这些折子。

可不知怎地,他才看了几刻钟,便有点头昏脑涨。

 

半夜,梅长苏翻了个身,依稀摸到身旁空了,便迷迷糊糊睁开了眼。他勉强撑着眼皮,视线还没有焦距,但已经可以确认身旁没有了萧景琰的身影。

于是他揉了揉眼,忍着困倦撑起了身子,环顾四周,终于发现了屏风外隐隐约约的光亮。

“景琰?”梅长苏一边迟缓地翻开棉被,一边提声呼唤。

那半个影影绰绰的影子立即动了,不多时,萧景琰从外边走进来:“怎么醒了?还是很不舒服?”他有些担心地坐下揽过他摸他的额头,关切地问:“没有发烧啊。”

梅长苏握住他的手,摇摇头:“不是,用了药已经好些。只是陛下……陛下是突然有急事要处理吗?”

这是因为要陪他耽搁了正事吗……

萧景琰见他还是迷瞪瞪的,笑了笑,抵住他的额头,斟酌着,缓慢而温柔地说:“我……我想起了一些事情。不多,关于你我。”

梅长苏先是迷糊地应了一声,等他回味过来,顿时清醒,愣神地眨了眨眼便一把抓住萧景琰的手,满脸惊喜地问:“陛下想起来了?蔺晨那劳什子蒙古大夫果然是有用的……你、你想起来了,你想起了多少?想起了什么?”

萧景琰好笑地搂住他,安抚他靠向自己,道:“很少,断断续续的。比如你我第一次相见,又比如,你刚刚开始辅佐我夺嫡之时的事。差不多就这些,不是很多。记忆里,我们还……不怎么亲密。”

梅长苏本是十分激动,听着听着便慢慢冷静下来。他摸上萧景琰的手背,语气松快之余有些释然:“这样……好,想起这些已经很好了。啊,对了,陛下想起来这些……感觉怎么样?”

萧景琰看着他,不说话。

“陛下怎地这样看我?”

“没有……只是觉得,你没有我想象中地高兴。我以为你会很高兴。”

梅长苏摇头,许是因为困意,音调极软:“你以为我今日对你说的话是胡诌的吗?想起来最好,想不起来也没关系……你笑什么?”

萧景琰莞尔:“我一直觉得不了解你是一件不好的事,可笑的是,了解你的过程,却总是让我着迷。真是奇怪。”

“你知道吗,回忆里的情形与如今大不一样。我发现,无论是醒来以后认识的你,旁人口中的你,还是刚刚记忆里的你,都是不一样的。梅长苏啊……你似有千面。我刚刚坐在外边,就一直在想……”萧景琰靠近他,神情温柔至极:“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?”

梅长苏心情惬意,无声一笑,自然地靠进萧景琰怀里,哑着声懒懒道:“那陛下刚刚想起来的梅长苏,是什么样子的?”

萧景琰认真回忆着,说:“冷静,优雅,清高,却又八面玲珑,聪慧至极。初见时,我似乎……不大喜欢你。”

“你太完美了,完美得毫无破绽。只有算计别人的时候,你的眼睛才会露出狡猾的光,一下子灵动起来。那时候的你……真的,令人讨厌。仿佛旁人看到的霁月风光都是浮于表面的假象,而你真实复杂的内心永远都是与我背道而驰的莫测诡谲。”

“你为我接回庭生,说要择我为主,还帮我周旋于誉王与其他臣子之间,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。我第一次带你进府,便带你见了我的下属。我说……我说,呵,这是我媳妇。”讨好地说笑完,他快速地在梅长苏脸上啄了一下。

梅长苏闭着眼懒懒地哼了一声,说:“还有呢?”

“那时候我不了解你。只记得,记忆中的你我,总是克制,成熟,进退有度。我从不忍让你,你也从不责备我。你我之间,虽是利弊一线,却总是泾渭分明。可是现在在细细回想……”萧景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梅长苏的背,低头抬了抬他的下巴,语气变得怜惜,“都有十年了,瞧着,你怎地并没有多大变化。还是这幅模样……让人看了没有办法。”

“怎地没有办法……你有的是办法对付我。”梅长苏的语气慵懒无奈,声音还是和往常一样平和清冷,小声说完,仰头亲一下他的下巴。

萧景琰的心猛地一跳,只觉得心都要融化。

“我很快就会全想起来的……相信我。”萧景琰抱住他保证。

“我何时不信你。”梅长苏轻声道。

萧景琰像一个得了褒奖的孩子,情不自禁地用力亲他一口,才发现梅长苏已经昏昏欲睡。

 

次日萧景琰醒过来,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个不怎么样的梦。

他又想起来了许多,关于梅长苏做他谋士时的事。而最令他印象深刻的,便是那桩貌似叫做私炮房的案件。

他误会了梅长苏。

可奇怪的是,梦里的自己明明怀疑他,那种强烈的不满已经近乎厌恶,他也还是忍不住想要逼近他,看透他。他心中明明是愤怒,却也掺杂了复杂的焦躁与郁闷。

“陛下?”丛礼重复道。

“哦……”萧景琰回过神,神色自然地扫了一眼朝臣,“说得很好,凌王看呢?”

萧庭生出列:“此次赈灾,儿臣愿往。”

萧景琰微皱眉:“可是你不日将大婚。”

“儿臣愿往。”

萧景琰看着他的大儿子,约莫看出他的脸色不大好,总之不是之前请赐婚时那面带春风的模样了。

感情一事,总是唏嘘良多,遗憾更多。

萧景琰一时心软,便把这事暂且阁下了,有臣子提到久不上朝的清平侯,话里话外是说他不把陛下放在眼里,酸得很。萧庭生心里恼怒,道:“他抱恙在身。”

“那也谴人来告知陛下一声,请陛下允准。如此随意……”

萧庭生当即冷冷说了句:“清平侯乃本王家眷,由本王来说,有何不妥?”那人悻悻闭嘴。萧景琰闻此,心中一动。

而后议起从前梁眉县赈灾一事,提及梅长苏,有臣子说:“太相如今体弱,总会不好再派去这些地方的。”

这话显然是在讽刺每次近来上朝总是缺席。若是摆在从前,萧景琰再不喜也只是瞪他一眼,毕竟明着在折子上参梅长苏的,萧景琰也不会把人如何,何况这拐着弯的话。可今日,萧景琰听在心里极其不是滋味,正要开口之际,回忆猛地涌进脑海。

“太相如今是朝廷命官就该有朝廷命官的样子,江湖那套还是收收为好。”

“太相此举实在不合规矩!”

“臣有本奏,太相……”

总有些不怕死的脸皇帝都要折腾,自然更多自诩清高的人不会放过梅长苏。有理无理,总有一顿说辞。

而他当时说了什么?萧景琰用力回想,头痛欲裂,却猛地又炸出了无数闪烁的画面,在电光火石之间最终一一串联。

那时的他,多是沉默。他对梅长苏的维护,向来只能是一种立场,而决不能是偏私。

他都想起来了。

少年时的包庇,重逢后的严苛,还有相恋时后的种种刻苦铭心的煎熬与痛苦……无数转瞬即逝的画面充斥他脑海,记忆回笼之时,竟叫他的心莫名就越来越沉重。

下了朝,他还未喘匀一口气,就被告知梅长苏病了。

萧景琰心中担忧,第一个想法就是昨夜太折腾了。他急急赶过去,太医已经把好脉。

“回陛下,刚刚入冬,大人嫡子也不好,许是昨日过于疲惫,这才感了风寒。好好休息便可,并无大碍。”

萧景琰沉着脸走到床边,就看见梅长苏虚弱地半睁着眼看他。萧景琰的表情顿时就软下来了。

“都赖你!”梅长苏哑着声抱怨,神色却多是依赖,“我好难受啊……叫你折腾。”

萧景琰听了也只是沉默地抚上他的脸,眸中闪过痛色。梅长苏疑惑地眨眨眼,正偏过脑袋要思考些什么,就听见有人来报:“陛下,冯大人听闻太相病了,想要去暖阁探望。”

“冯大人?”梅长苏有些头疼道,“他怎地突然来看我?”

萧景琰冷哼一声:“许是今日跟着那些人说了你几句,瞧着朕不高兴,来献殷勤了。”

梅长苏捂住额头,慢慢道:“也不是第一次了,我也习惯了。只是见他便又要挪到暖阁去,还要虚与委蛇地感谢……唉,不想见。”

“那就不见。”萧景琰摆摆手,突然想起今日萧庭生在朝上说的话,竟一个冲动就说:“告诉他,太相如今在朕的寝殿养病。若他敢来看,那便来吧。”

“陛下……”

此话一出,满殿的人都愣了。

“你……”梅长苏正起身,就忍不住吸气。

“你躺着!”萧景琰按住他,却被梅长苏掐住手背。

梅长苏正要说点什么去闹他,可突然对上他失落至极的眼神,便说不出来。他收回作恶的手,小声道:“你……是不是都想起来了?”

萧景琰微怔,低声应:“嗯……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不然,你怎么会用这种眼神看我?”梅长苏轻笑,搭上他的手,“这种上辈子欠了我的眼神。”

萧景琰苦笑:“也许是真的呢。”

梅长苏摇头:“才没有。”

上辈子欠了你的人,明明是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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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-09-0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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