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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靖苏】惜命 三十八

这篇依旧没有团圆,要下一章吼~

可能有些小伙伴觉得苏苏不会这么轻易被抓走……其实这没什么,苏苏是人不是神,越是聪明的人,越容易阴沟里翻船。稍有不慎,就GG了。

所以苏苏还是挺命大的,毕竟男主,不能GG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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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八

 

晌午,拓跋宏轻手轻脚地走进梅长苏的卧室,坐到塌边,看着闭眼午休的人。他眉心微动,睡得似乎并不安宁。拓跋宏握紧了拳,终是按耐不住,伸手,轻抚上他的脸。可刚刚触上,梅长苏的手就立刻抓了上来,眉心一紧,双唇微动。

拓跋宏愣怔之余,猛然清醒,刚想抽手,就听见他低声呢喃道:“景琰……景……琰……”

拓跋宏闻言,沉着脸没有动,只安静地任梅长苏握紧他的手。

 

次日仆从收拾饭菜退出来时,拓跋宏刚好进去,他看一眼几乎没有动过的饭菜,不悦道:“吃这么少?”

梅长苏坐在椅子上,没有回答他,呆呆地看着窗外暗下来的天,问:“这几天,陛下就要知道我在你们手里了吧?”

拓跋宏道:“吃这么少,你身体受不住的。”

梅长苏像是没有听见,说:“很快,我就可以知道我的结局了。”他转过头,神色柔和,微微一笑:“你说,陛下会犹豫多久?”拓跋宏就这样看着他那温柔的、明亮的、像孩童般充满希冀的眼睛。他那双不属于谋士的眼睛啊,怎么就可以看得拓跋宏心痛?

拓跋宏终于忍不住,大步上前将他的头捂在怀里,说:“别想了。”

梅长苏想要推开他,但拓跋宏久经沙场,力气何其之大,梅长苏掰不开那铁臂,闷声说:“将军,你失态了。”

拓跋宏心里莫名地涌出一丝无奈,他放开梅长苏,说:“你想吃点别的什么吗?”只见梅长苏眼睛一转,似乎是听进去了。拓跋宏又问:“你想吃什么?”

梅长苏眨了眨眼,说:“我想到外面走走。围着这汴河城走一走,看看风景。”他明明是被囚禁之人,但说出这话时光明正大,毫无试探之意,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会被怀疑有什么别的企图。他接着说:“或者,到这汴河城最著名的酒楼,吃吃饭,看看戏。”他说完,抬头,眼神闪过一丝绝望之后满是希冀和无辜:“可以吗?”

拓跋宏被他这理直气壮的问话噎住了。他想了想,说:“即便梁王舍了你,吾主也不会亏待你的,何必如此失望?你还有的是活路。”

梅长苏轻轻说:“我倒是觉得,没有活路了。此情此境,无论哪一种可能,我都宁愿一死。”他朝拓跋宏抚慰一笑:“将军不必在意,我麒麟才子什么乐事没享受过,又何必贪恋临死前那么点快活呢?不可以就不可以吧。”他垂下眼,睫毛微颤,投下一片细碎阴影挡住了他眼中的情绪。

拓跋宏看着他,良久,板着脸,说:“那就去吧。”见梅长苏一喜,他又立刻沉声说:“我要和你一起去。”

梅长苏倒也不在意,站起来说:“行,现在走吗?”他仰头对着拓跋宏粲然一笑,迫不及待的神情像一个孩子。这是他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笑,这样放松这样坦荡,似乎一下子忘记了所有的阴霾。但拓跋宏知道,不是的。他想起了那日晌午,梅长苏睡梦中依旧眉心微皱,破碎的沉吟仍是那个人的名字,就觉得梅长苏此刻的快乐让人心痛。

拓跋宏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:“那走吧。”

拓跋宏带着他到了汴河城最著名的万胜酒楼,占了最好的包厢,点了最好的酒菜,又陪他乘着马车,绕着汴河城走了一圈。虽在战时,但自从拓跋宏到了汴河城,百姓们心中都安定不少,加上梁军按兵不动数日,百姓照常营生,街道还是有些人气,算不得萧瑟。一路上,梅长苏的话也很少,像是自得其乐。他不说话,拓跋宏也不说话,认认真真地监视着他,寸步不离。

经过一家店铺时,听见吵闹声,梅长苏便叫人停下,才发现不过是一个汉子在责打自己的孩子。他刚要说什么,定睛一看,指着店门的那盏灯,有些惊喜道:“从前我到燕北游玩,也见过这种灯。那家店是卖琴的,掌柜的桌案旁就挂着这种灯,说是他女儿做的,很好看。当时我想买,他还不愿意。”他语调轻柔,神色温软,尾音黏糯,倒像是真被万胜楼的酒醉了去。拓跋宏听着他说这些闲言,也不答话,只是一直看着他。

梅长苏攥紧了袖子,淡淡地说:“我想进去看看。”可他在那家店里走一圈,也只掂量了几个精致的酒壶,便无趣地回去了。

回府时,拓跋宏先下了马车,朝梅长苏伸出手。梅长苏微怔,便顺从地把手放进他的大掌。他的掌心很热,他满是老茧的手握紧了梅长苏的指节,隐隐能从那力道里联想到这人战场上威震八方的气势。

思及此,梅长苏忍不住笑了。

“你笑什么?”

梅长苏道:“将军的手孔武有力,怕是要很小心才没有将我的手捏断。”显然,他并未从两人牵手的动作中察觉出什么旖旎之感。

拓跋宏微微一怔,立即板下脸,不说话,继续拉着梅长苏大步向前。

又过了两天。

天色渐晚。梅长苏将窗户打开,寒风吹进来,冷得人打了个寒战。他朝外看了看,隔了好久才有一个小厮经过。他唤来外面的人:“将军怎么还不回来?说好了这几日一起用晚膳的。”

那小厮答不出来,作了一个礼出去了,过了一会儿回来恭敬道:“将军今日有要务在身,请先生先用膳吧。将军特意交代了,请先生务必按时用膳,不必等他。”梅长苏笑着应了。等吃食摆上桌,仆从们退了出去。梅长苏慢慢敛起笑意,优雅地夹起饭菜,不紧不慢地送进嘴里。他咀嚼的动作很慢,聚目凝神,仿佛在怀疑,在思考。过了一会,夜风吹得没有这么猛了,梅长苏动作突然一顿,竖起耳朵,仔细倾听。

有闷哼声,还有倒地声。

梅长苏眼睛一亮,来了!

人的倒地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,不到一刻钟的时间,他就听见了周围房门被踹开的声音。紧接着,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朝他这边传来,然后他的房门“嘭”的打开,一群黑衣人涌进来!只见那满桌菜肴后,一男子白衣胜雪,乌发如泄,一双眼睛宁静而冷冽,笑意淡然,不是他们梅宗主又是谁?

黑衣人纷纷单膝下跪,一人激动道:“属下来迟,宗主恕罪!”

梅长苏起身,快步拿起榻上的披肩,轻轻一扬,裹紧了自己,沉声道:“走吧,抓紧时间。”

众人护着他快步从府邸侧门撤离,偶尔看见几个迷晕在地的仆从,梅长苏问:“如何出城?城外可有人接应?”

杨平低声回道:“王远将军在最近的哨口处等待。离梁军阵营最近的南门紧闭,唯有西门守卫松散,还要辛苦宗主乔庄打扮,混入百姓中从西门抽身!”说话间,他们已出了府邸登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。

杨平正色道:“然西门离我军驻地较远,出了城门要往东南再走十几里才能看见大梁哨兵。属下等虽会一路护送,宗主也必须时刻伪装好自己。兄弟们在城北引起不小骚乱才引得拓跋宏前去,一旦他回府发现宗主不见了,必会全城戒严。”

梅长苏点头:“辛苦你们了。”

杨平感慨道:“幸好宗主有办法出了拓跋府留下信号,不然兄弟们也无法确定宗主被困于何处。”那日梅长苏经过那家店时见到那个责骂孩子的父亲,正是杨平。他先一步进了那铺子,暗中观察着梅长苏的动作,便买了那几个梅长苏掂量过的酒壶,找到了梅长苏藏于其中的纸条。用火加热后,那纸条上写着:拓跋府西院,东南角,调虎离山。

杨平一看就知是梅长苏的字迹,斟酌片刻,便明白梅长苏的意图。因此今日,他们设计引开拓跋宏后立即带了迷香过来营救。

“陛下那边如何了?”梅长苏想起来,连忙问。

“陛下已经知道宗主失踪,也猜到是燕北动的手。宗主被燕北挟持一事只有少数人知道,但按日程来算,燕北使者大概这两日就到达金陵了。”

梅长苏皱紧眉:“这两日……那我今日必须安全回去,立即飞鸽传书。”

马车很快就到了城西门口,车内众人都已经换下了常服,一些扮做贫民在车外护送。这时一个声音在马车外响起:“宗主,远远的城中有军官策马而来,拓跋宏应该已经发现了!”

杨平喝道:“马车驶快些!”这时的梅长苏已经束起头发带上绒帽,他撩开车帘,眼见官兵越来越近,当机立断:“我下车混入百姓中,你们快马加鞭,引起注意!”说完就跳下马车,混入人群里。

杨平急急吩咐几个人跟着梅长苏,换过驭夫的位置鞭子用力一甩,马车便飞快向前驶去。不出梅长苏所料,所有官兵的注意力都被他们的马车吸引了,快马加鞭就要追过去。梅长苏转头一看,领头人眉眼如刀气势凌厉,正是拓跋宏!拓跋宏居然亲自来捉拿他!此人武功高强,是燕北著名的骁勇大将,硬拼绝对是死路一条。他赶紧低下头,趁乱随着百姓挤出了城门。

梅长苏头也不回地走着,隐约听见后面拓跋宏命人截下马车查看后失望又愤怒的责骂声,便忍不住加快脚步。周围的百姓不少,碰碰挤挤地,梅长苏一股脑儿往东南面走,直到走不动了,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。

他转过头,看见官道上三三两两有几个人走着,皆面容憔悴,背着包袱,提着小得不能再小的路灯。环顾四周,他只有孤身一人。刚刚走得急,人又太多,他们跟丢了。

直到这时,他才感觉自己双脚痛得厉害,脸被风刮得生疼,嘴唇不知怎么裂开了,舔上去有咸腥味。梅长苏释然地苦笑一声,搓了搓手,朝一个经过的人问道:“您好,老人家。我老家是岔陕的,但是我之前到汴河做生意做了好多年了,如今战乱,想回去看看父母。请问,走哪里可以避开梁军?”

那老汉衣衫褴褛,但精气神还是挺足,见梅长苏灰头土脸的还这么斯文礼貌,也就信了他是个落魄的商户,说:“顺着这条大路走个七里,就可以看见梁军的哨兵,你若是不想碰上,从西边丛林里绕过去就好了。”他说完,咂咂嘴,好心道:“不过我瞧你一个年轻人,这么晚了,走进林子里也不大安全。反正岔陕如今都是梁军驻守,守卫虽然严了点,也不会为难你的。还是走大路吧。”

梅长苏道了谢,便继续赶路。雪又开始下了,也不知走了多久,走到他的双腿似乎都没有了知觉时,隐隐看见前方有一点星火。是一间客栈!

等梅长苏走近,发现那家客栈门口挂着一个破旧的灯笼,上面隐约可见几个字——“张记饭店”。而那点光却是来自内院的窗纱。梅长苏往手里呼了口热气,颤抖着举起手,用尽最后那些力气狠狠地敲门。敲了好一会,只见窗子透出的光更加明亮,随之传来一阵喝骂声:“谁啊!三更半夜的!让不让人睡了?”

“吱哑”一声,门开了个缝,挤出一个圆乎乎脏兮兮、目光浑浊的妇人脑袋,她警惕地瞅着梅长苏问:“三更半夜的,干什么!”

梅长苏用力挤出一个笑,说:“大婶,我是赶回岔陕看我父母的,可半路实在找不到落脚的地方,您看能不能收留我一晚……”

那婆娘听了放下了戒备,不耐地喝道:“有钱吗?”

“这……”梅长苏一怔。逃出来时,他身无分文。但他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,且不说没有人相信,这燕北子民对他大梁人定没有好感,若是惹来追兵……

婆娘一见他的神色就知道没生意做,嫌恶地说:“没钱就滚!”眼看她要把门关上,梅长苏急忙将门抵住,好声好气恳求道:“大婶,您就可怜可怜我,我……”

“兵荒马乱的,我可怜你,谁可怜我!滚!”婆娘怒目圆瞪,显然是被寒风吹得哆嗦耗尽了耐心。“嘭”!木门毫不留情地关上,只留下一连串咒骂声渐渐远去。

梅长苏呆怔片刻,面无表情地看看那紧闭的木门,挪动了僵硬的脚,在门边坐下,闭了闭眼。他真的没力气了,一点力气都没有了。

难道……天要灭我吗?

梅长苏想苦笑,却冷得喉咙都痛了,咽不下唾沫。

雪又大了。此时的梅长苏,脸颊沾上灰僵在皮肤上,眉毛染上了雪霜,脸色惨白。他整个人在狼狈不堪地、无法自控地颤抖、哆嗦。

他会死吗?

不,他不能死……

景琰……

对,他不会死的。景琰不允。

他不会死。

想到这里,他狠了狠心,猛地用力咬住下唇,剧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些,也冷静了些。他艰难地吸了几口冷气,艰难地再次爬起来,往后院走。

这户人家经营的饭馆虽破旧,但官道上仅此一家,且瞧刚刚那妇人的语气,生意应该不错,必会有客商留宿于此。这样的饭馆,后院应该有柴房。深夜,柴房只有柴草,一般不上锁,更没有人看守。

梅长苏踉踉跄跄地走到后院,四下观察了番,继而努力而缓慢地走近了一间破烂、墙角炭黑的小屋。他推了推门,发现并未上钥,心下一喜,用力推开,发现果然是堆放柴火的地方!

梅长苏缓慢地跨进这散发着怪味的小屋,把门一关,移步到墙角时脚不小心一绊,跌坐在柴草堆上。这柴房虽小,但终究有一扇门和一堵矮墙,风一下被挡去大半。梅长苏喘着气休息了一会儿,往手脚呼了呼气,觉得可以动了,又起身在这窄小的屋子里摸索。他很幸运地找到一个火折子,狠了狠心,迅速到门外捧了一大堆雪进来铺散在地上,又堆了一些柴草。忙活了一阵子,他就生起了火。

梅长苏坐在柴火堆旁,冷滞的血液好像一下子重新流动起来。感受着渐渐回暖的体温和越发清晰的痛觉,他长长地,长长地舒了口气,面上终于露出了疲惫和脆弱。

倒有一种不输当年梅岭一战后大难不死的感动。

梅长苏又往火堆靠了靠,明亮跳跃的火焰照得他的脸上有了血色。他静静地,静静地躺着,盯着那跳动的火。

事情到底因何发展至此?从他被掳去的那一刻,他就在想。

自他重生以来,他所谋之事虽不易,但每一次都稳操胜券,从无失手。他的底气不仅仅是源自多年才识,更是源自前生结局的胜利。前生的林殊,汲汲营营劳劳碌碌,戴着面具硬着心肠,只为了一个只许胜不许败的的泼天赌局。可世间变幻莫测,又哪里有笃定的事情?哪怕是他有了九成九的赢面,也无法消除剩下的那一点风险。

可那个林殊,他最后赢了,他虽死犹荣。

于是梅长苏潜意识里觉得,他的赢面一直都是挺大的。只是他忘记了,前世的梅长苏不曾是萧景琰的心头肉,前世的林殊也不曾是萧景琰的命。现在倒好,自己被抓了,萧景琰的命根子都被人攥在手里。思及此,梅长苏居然有点力气笑了笑。

这些年,即便坎坷良多,在计谋一事,他从不失算的。他轻叹一声,所谓马失前蹄,不过如此。他料到燕军除了派遣拓跋宏定会另使计谋,也料到慕容固那厮必会从自己身上下手,但至于在何时、何地甚至何种时机,他并未有最终的猜想,可以说,他确实没有想到,慕容固居然这么大胆会在大梁已占的城池里下手!因为他从一开始,就没有深想这个可能。

从前在大梁,不论哪里,终归是自家国土,与蔺晨游历燕北时,终究清平盛世,四通八达。可如今,战火已起,兵荒马乱,不少奸恶之徒趁乱行悍匪之事,燕北百姓人心惶惶,即便是普通人家青天白日地被人掳了去,也不会有人敢多管闲事声张;更何况城池之间已成敌对之势,他江左盟的信息传递也会慢一些。

再者,纵使当时有大梁军兵巡查,皆心系前方战事,且大多品阶较低,不敢对军师的去向多加质疑,哪怕他们一转头发现军师不见了,也不会立刻警惕。可燕北的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他运到另外一座城,必然是有内应。而此内应,只需在城门当个官兵即可,也不难。

想到这里,梅长苏又长叹一口气。终究是大意了。第一次攻打别国,又是以攻占的城池作为根据地,如此复杂的形势多变的人心,看来他光有一个脑子而没有悍武的体魄,还是不够啊。

待整理完思绪,梅长苏就昏昏沉沉地睡了。可他一向浅眠,第二日天还没亮,就被冻醒了。他醒了之后,整理好衣衫,便出了柴房去寻店主。他奔波了一夜,衣衫都已经脏了,但还是有些仪表,且江左盟对他的身体上心得紧,就是他那件披风,虽灰不溜秋的不扎眼,也是用上好的皮毛做的。

他走到正门处,看见里面已经坐了两个人正在用早点,看来是住客。梅长苏步履沉稳地迈进去,左右扫视一眼,不急不缓道:“店家可在?”他的声线有些低哑了,但不失温润幽雅,在这严寒的清晨显得格外悦耳,引得在座的人都朝他看去。

这时昨日那婆娘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,身后跟着出来一个板着脸的汉子。“谁嚷嚷呢?”那婆娘一出来,见到梅长苏气度不凡,就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勉强算是微笑的表情:“这位客官,您有什么吩咐啊?”她不认得梅长苏了。

也不奇怪,昨日风大雪大,她根本没看清他是什么人,梅长苏又摆低了姿态,与此刻的冷漠全然不同。梅长苏没有理会她,而是对她身后的汉子颔首,说:“可是当家的?”随意的很。

那汉子被他一看,心下就有了畏惧。他虽只是小小掌柜,但两军交战,来往形形色色的人他见过何其多!梅长苏的穿着看着粗鄙,但那披肩厚实不似俗品,且他腰背挺拔,眉眼疏冷,站在那儿便有一种睥睨之感。他神态虽礼貌温和,但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笑……总有一种上位者的残忍。

是了,残忍。但梅长苏也不是故意的。

虽说梅长苏当了多年的谦谦君子,可谁叫那林殊骨子里便是张狂恣意之人。不过是因为聪慧绝顶,林家儿郎的张狂总是进退有度,便成了一种令人心折的魄力。这次交战不易,将帅多非他熟识,怀疑他轻视他的大有人在,他能一人指挥这十万兵马,掌握着十万人的荣辱和生死在短短两月团结众将拿下四城,踏过的尸体都不知道染红了几件衣袍了,焉能没有凛冽威压之势?

二十几年来的身份变换已然将那副清贵儒雅的气质刻入他骨髓,但如此两军仍在战时,不但被要挟了多日乃至拖累君王,此刻又体力不足被困于此,实在满腔的懊恼和不耐。纵然他平复过了,他的礼貌仍有了在军营时的冷冽。

那汉子忍不住微微弯了腰,好声好气说:“是,是。”

梅长苏缓缓道:“在下乃岔陕一商人,昨日于途中遇匪遭难,经过此店,不经准允,便在贵店的柴房里待了一宿。然我此刻身无分文,特来请店家派两个伙计替我跑一趟岔陕,将我的信件送去,待我的人带来钱银,便可回报店家的救命之恩。可否?”

店老板定了定神,才反应过来,一时有些雀跃。这人看起来气度不凡,应是显贵人家,既然说了是“救命之恩”,在场又有了见证的客人,他不舍得花大钱也说不过去!他一股脑儿地点头:“可,可!这位公子……”

那婆娘大声打断店老板的话:“原来是你昨日来我家柴房了?怪不得这么乱!等等……昨晚来敲门的那个不会是你……”

梅长苏敛眉,斜眼,微小的不耐却莫名透出了一种寒气。店老板喝道:“别吵了!你做饭去!”他一手将那婆娘往灶房里用力一推,低声道:“管那么多做什么?还想不想要钱?”那婆娘终于噤了声,不情不愿地进去了。

梅长苏继续问:“可否麻烦店家,替我准备书写的东西?”

店老板又挤出一个笑:“可,可!”说完就回内院去找纸笔。待店家一走,梅长苏兀自坐在一方木桌旁,唤来角落那个一直目瞪口呆的伙计:“给我一壶茶,热的。”他的声音是冷的。那伙计哈着腰就去了。

旁边的几个穿着和他差不多的客人,也只是悄悄往他方向看,不敢闲话。此刻的梅长苏,依然挺拔着腰板,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面敲着。他这人清雅惯了,冷静惯了,此刻心焦自责,又自觉力不从心,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严肃。

“公子,水!”那伙计把水端上来时,店老板也把纸笔和墨拿了出来。梅长苏也不管一旁盯着的人,先是慢慢抿了几口茶,然后用热茶杯暖热了手,才从容地提笔。他写了两封信,一封交给店伙计让他送到岔陕,一封给了店老板让他送给梁军。

他把信纸封好,交给那伙计时特意交代:“我见你院外有马,最好策马前去,除了我吩咐你的那个地方,那个人,你谁也不能给。不然拿不到银子,明白吗!”他又交代那店家说:“当家的不比常人,见识过大世面,这封信只能由你送。你找到前方不远哨兵处,说这是一个叫苏哲的人给的,就可以了。我腿脚不方便,因此只能劳烦与你。但你若对其他人说了,我这金子,可就没有了。”那店家本想着没什么军事机密,这公子也不像军官,笑着答应了。

等二人走了以后,那婆娘出来时狐疑地看一眼依然沉着脸安静饮茶的梅长苏,心下嘀咕:这怎么和昨日那人这么像,相公还说是大贵人呢……

昨夜天黑,那妇人是个贪蝇头小利的短浅泼妇,根本讲不得理。唯有白日见到掌柜或住宿的商户,他的利诱才有可行之效。梅长苏再也不看那婆娘一眼,敛眉沉目,手指不停地搓捻衣袖。

不知那伙计会不会中途有意外?不知那掌柜的会不会被燕北官兵拦住?不知大梁的兵将们会不会相信那信出自他苏哲之手?会不会把它交给王远?若是两条路子都被截了……眼看燕北使者就要到达金陵了,时间一刻都拖不得啊。他搓动着的手指一停,又将指甲狠狠地嵌进掌心。良久,他的手慢慢松开,微微抬头,看向门外。

白雪皑皑,似宁静,似凄凉。

其实他很乱,很慌。

在被掳去的时候他没有乱,在被拓跋宏囚禁的时候他没有乱,在被追兵追赶的时候他也没有乱,但此刻……如此紧要的此刻、等待的此刻!如此煎熬的此刻!他……

无论处在何种绝境,他都不曾放弃,且明明自从他逃出密不透风的拓跋府,就已经脱离了绝境!可……此刻,他还是忍不住就要心乱。

他离开金陵,已快有三月。他离开前,金陵还不曾下雪。那日不过是在外面逛得晚了些回暖阁,那皇帝就板着脸骂他贪凉,然后大掌包住自己微凉的手,越骂越起劲。

他好想萧景琰。

他微微咬唇,又喝了一口茶。

 

 

等到太阳悬挂当顶之时,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。终于有人来了!

梅长苏猛地站起跑到院外,远远看见一队人马策马奔来,盔甲在日头之下闪烁着银光,领头疾速奔来的正是王远!梅长苏看着那队人马越来越近,他那一连悬了十几日的心,终于安下来了!

待王远走近,立即下马行礼,哽咽道:“军师!末将来迟,军师勿怪!这短短十几日,我等实在是……”这个平日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红了眼睛,看得梅长苏心中五味杂陈。但他还是立刻扶起他连忙说:“是苏某大意,连累了大家,将军莫要折煞我了!不要多言,速速回营,给陛下传信!我已无碍,陛下那边……”

“军师。”王远看他一眼,垂下头,语气晦涩地说,“燕北使者四日前就到达金陵了。”

“什么……四日前?这么早……”梅长苏一怔,“他不会给陛下太多时间的,想必这几日就要逼着陛下作决断了,快,回去飞鸽传书,来得及!来得及的!”

“军师……”王远惶疚地看他一眼,欲言又止。

这一眼,梅长苏便明白了。他愣怔地眨眨眼,嘴角抿了抿,又上扬,语调和平日无异:“陛下他……已经做出决断了,对吗?他已经决定了,已经传了密报,只等在最后的期限,再给燕北使者明确答复。对吗?”

王远低着头,没有说话。

“对吗,王将军?”

王远还是没有回答。他十六岁便上战场,至今已有二十余年,不说杀人如麻,也是见惯了尸骨,看淡了生死。可,不知为何,在这个灰头土脸却仍然清贵无边的男人面前,听他这句温柔的询问,王远居然半个字都说不出口。

梅长苏看了他良久,睫毛微微一颤,而后神色一松,轻轻一叹:“看来,我是被舍弃的那个啊……”他抬头,朗声一笑,释然而毫无自怜或嘲讽之意。可不知怎么,王远觉得很刺耳。

王远抬头,疑虑道:“军师……陛下密信说,若十日后再无军师消息,便让大军撤退回大梁,只下末将和张副将的亲兵,再行营救。陛下他……他……还是心系军师的。”他这话,说得实在,却也违心。

梅长苏微微挑眉,温声说:“是啊……他为我,准备让十万大军前后停滞二十多天啊,陛下待我是真的好。这个决定,很正确。”

“军师……”王远想要宽慰他,却又怕开口变成了一种羞辱。

“速速回营!回去告诉陛下,我务必要将南部六郡全部拿下,才回金陵!”不等王远再说什么,梅长苏气定神闲地打断他,“找一辆马车吧,我冻了一夜,腿脚不方便,骑不了马。”

王远张了张嘴,却再也说不出什么,只能赶紧将人接回营。

黎刚迟些赶到,给了那店家银钱,便匆匆回去照顾梅长苏。梅长苏一回营,军心大定。几日后,众将又重新商议、部署了几日,准备重振旗鼓,便继续进攻。

 

大梁。

蔺晨看着榻上面无血色的皇帝,放好针灸包,说:“外面又有臣子见你了。”

萧景琰眉毛一皱,喝道:“不见!都是来催他性命的!咳咳……”

蔺晨没好气道:“你不要动怒!刚好得差不多了,气急攻心,好不了!”

萧庭生担忧地上前轻抚他的背,说:“父皇,枢正枢大人是第一次觐见,不听听?”他记得,枢正和梅长苏有些交情。

萧景琰不耐地摆摆手,李从会意,出去拒了。

萧庭生坐在榻边,神色忧虑,却又不敢再开口。蔺晨继续收拾自己的诊具。

萧景琰木然地倚在软枕上,良久,哑声道:“李从,召那使臣,明日来见朕。”

“父皇心中已有决断?”萧庭生连忙问。

萧景琰朝他看一眼,动了动喉结,慢慢说:“部分精锐留守已攻占的城池。大军撤回。”

他说完,萧庭生还在期待地看着他,可他等了一会儿,震惊地瞪大眼,颤声说:“没……没了?”

萧景琰闭了闭眼,嗤笑一声,似哀怆,似悲愤,似凄惶。他缓缓道:“蔺晨,你说。”

蔺晨动作一顿,神色晦暗,一字一句沉声道:“长苏临行前,特意交代我转告陛下。陛下乃天子,既为天子,当行天子事。”

萧庭生愣怔住,好一会儿,才扯出了一个和萧景琰方才相似的笑,跌坐在地,喃喃说:“呵……天子事……父皇圣明……先生……先生高见……”

萧景琰闭目,声音阴沉无力:“都退下吧。庭生留下。”

等众人退出,萧景琰缓慢起身,走到书架前,从密麻的书籍里抽出几本厚重的古书,从里面拿出一叠奏折模样的东西。他将它们放到桌案上,直视一脸郁色的萧庭生,平静道:“庭生,你告诉朕,你想不想当皇帝?”

萧庭生浑身一震,惊愕地张了张嘴,面上露出一丝惶恐,说不出话。

出宫时,萧庭生神不守舍,面色青白。

 

 

月挂中天,蔺晨突然求见。远远听见蔺晨不顾侍卫阻拦通报就要进来,萧景琰下床,还赤着脚,就见蔺晨一脸疯狂地奔进寝殿,面露喜色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:“回来了……他回来了,救回来了!”

“长苏他回来了?”萧景琰一惊,反应过来后兴奋得喘起粗气,他眼里放光,用力抓住蔺晨的肩晃道,“小殊回来了?小殊他、小殊回来了对吗?”

蔺晨饶是练武的都被他抓得生疼,连忙道:“你冷静,你冷静冷静,冷静!他回来了,前日回来的,他说要打,他让我问你打不打?”蔺晨没好气地把话说得语无伦次。

萧景琰放开他,原地走了几圈,不停呢喃着“回来了”“小殊回来了”,就在蔺晨寻思过来他是不是犯魔怔了的时候,萧景琰脚步一停仰头哈哈大笑:“天不绝我!天不绝我!哈哈哈……”

李从急急跟进来,满脸惊恐,萧景琰大声道:“传,传卫将军!朕要飞鸽传书,朕要让太师放手去打,任性去打!”说完,他又踱步起来,低声道:“不对,他失踪了这么久,身体定然吃不消,要让他休息几天……”

传达军中密报的将军就在宫里值班,等萧景琰吩咐完,他才发现自己仍然赤着脚。他从容地穿上鞋,又召来李从:“去,你亲自去告诉凌王,苏先生已脱险。今日朕给他的难题,他可以迟一些再给朕答案。还有,召林侍郎明日来,朕有旨意要传达军中。”

蔺晨见他终于恢复正常,忍不住“嗤”地笑一声,萧景琰莫名其妙看他一眼,蔺晨被他一看,终于忍不住,坐在地上拍着腿大笑起来:“萧景琰啊萧景琰,你也有今日,哈哈哈哈……”

萧景琰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地上的蔺晨,等他渐渐笑不出声了,萧景琰冷笑一声,淡淡地说:“笑够了吗?”他端坐在龙床边,明明仍然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,但他一句话,就有了让人难以忽视的威压。

蔺晨干笑两声,道:“呵,那个,我先回去,有消息再告诉你哈!我先走了,先走了。”说完,一溜烟儿跑了。

萧景琰沉着脸看蔺晨逃出去,良久,又绷不住笑了。

  • 袁聪临的飞鸽传书也到了,比江左盟的消息迟了一夜。信中禀报了梅长苏脱险的情况以及近来相关军情,萧景琰看了,心中大石落下,对那燕北使臣也可以从容应对了。

 

 

且不再说燕北使臣被灰溜溜骂了回去。自从梅长苏回到军营,众将苦心谋划、兵将们奋勇杀敌,一月后,五尾和汴河已收归大梁。

两军的最后一战,即汴河一战,最为惨烈。因为拓跋宏顽强抵抗,此战持续了一天一夜。等到战事结束的那天清晨,城下遍地尸骨。两军交战三月有余,唯有此战,大梁牺牲的兵士数量占了所有烈士的二分之一。

梁军胜了。

“军师……”城下的修罗场上,王远浑身是血,喘着粗气,说:“刚刚已经排查过一遍,能救的都抬回去了。但这里污秽,军师还是回城楼上吧。万一有什么死不透的伤到军师,那就不好了……”

梅长苏抚慰一笑:“我想看看我大梁牺牲的将士,看看他们的模样……黎刚和杨平跟着,不怕。将军快去疗伤吧。”

王远摆摆手,粗犷的声音中透着疲惫:“小伤,不足挂齿。军师小心。”说完行了一礼就回去了。

梅长苏抬头,遍地尸骸,偶有一具尸首上斜插着的军旗被撕得破烂。真真是满目疮痍。梅长苏慢慢地走着,他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,尽量不踩到人的躯体。他认真地扫视着穿着大梁盔甲的兵将,走到一个睁着眼的将士前蹲下,为他合上眼。

“郎君为国捐躯,可歌可颂。大梁以尔为荣。可以瞑目了。”梅长苏轻声道。

等他经过几个燕北士兵,发现有些还有一口气。梅长苏皱眉,道:“去,让他们来,把燕军能救的也救下吧。”

“宗主……”

“胜负已定,他们翻不起浪。去吧。”

“是。”杨平领命而去。黎刚跟着梅长苏,突然道:“宗主,您看那!”梅长苏抬眼看去,一个男人倒在血泊之中,他身上插着几支断了的箭矢,方圆几米之内没有一具尸体,即便倒下了仍然透着一股威寒之气。

那是拓跋宏。

梅长苏抬步过去,黎刚正想要阻止,梅长苏手一挥,他也只能闭嘴警惕地跟上。

梅长苏蹲下去。拓跋宏似乎还活着,正空洞地看着天。梅长苏探了探他的鼻息,很虚弱,但还是有的。

“他没死。”梅长苏淡淡地扫视一下他的身体,“不过这伤势,救不了了。”且此人心性坚韧毒辣凶狠,不能留。他可不会忘记,刚刚在城楼之上,他看着他一剑穿透了三个人的身体,轻而易举。

就在这时,拓跋宏的眼珠子转了转,看向梅长苏的那一刻,他陡然瞪大了眼,吓得黎刚一把拔剑指向拓跋宏。

梅长苏摇摇头,道:“无妨,他伤不了我了。”

谁料拓跋宏嘴边动了动,浓稠的血液黏住他的唇,一张一合时看见暗红的血丝连在双唇之间。

黎刚听不清楚:“他在说啥?”

可梅长苏听到了。他在唤:“梅郎……”

拓跋宏的声音渐渐清晰了:“梅郎……”梅长苏诧异的是,他的眼里,他的语气,居然有几分温柔。不,应该说,只剩下温柔。

拓跋宏颤巍巍地抬起那只血淋淋的手,在半空中颤抖着举了一会儿。梅长苏敛眉,握住它。然后,梅长苏任由那只滚烫的、咸腥的、肮脏的手握紧自己的手,慢慢放在他渐渐冰凉的胸膛上。

“梅郎……”

“我在。”

“梅郎……你……一直在骗我吗?”

“不,不曾骗你。”

对啊,他不曾骗他。不论是他说过的话,做过的事,都不是欺骗——只是隐瞒而已。

那时的他,确实以为自己已经到了绝境。即便每日都在思考逃出去的办法,也不过总是失望收尾。对他这么一个文弱书生来说,多说一句话就会被人留意,监视的人寸步不离,几乎与世隔绝,再多的计谋也无处可施。那守卫森严的拓跋府,简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。他当时在想啊,最多不过一死,搏一搏,让这个男人怜悯,也许就会有一线生机。

于是,拓跋宏所认识的梅长苏,高贵,清雅,坚强,柔顺,知礼,温和。这样的梅长苏,坚强的让人心痛,让人怜惜。而梅长苏确实,偶尔也有这样的一面。

就像拓跋宏,他战功赫赫,“止小儿夜啼”的悍名远播在外,他在战场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戾气让敌军望而生畏,他厮杀决斗时毫不留情、狠辣残忍。而与梅长苏相处的短短十余天,梅长苏总是能从他冰冷的言语中感受到温暖和善意。在梅长苏的记忆里,他似乎只是一个不善言辞的、外冷内热的、温柔的人——他也只在梅长苏面前是这个模样。

拓跋宏也在隐瞒。不同的是,一个戏里,一个戏外。

拓跋宏握紧了他的手,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梅长苏。被临死的人这么盯着,本有些渗人,可梅长苏就这样淡淡地迎上他的目光。他明白拓跋宏没有恶意,他只是想这么看着他,直到他什么也看不到为止。

“梅郎……”拓跋宏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,却还是张着嘴。

梅长苏也安静地等着,没有说话。他感受着拓跋宏微弱得几近于无的心跳,想,那个温顺的、清雅的,令他怜惜珍重、令他心疼记挂的梅长苏啊,也将一同随着他去了。既然他心里的那个人也叫梅长苏,他在这里等上一等,了他最后一个心愿,也无妨。

眼看拓跋宏的那双凛冽的眸子渐渐空洞失神,梅长苏忍不住无声发问:为什么?

为什么,他不过是露出了让拓跋宏没有恶感的一面,他不过是在算计人心的同时流露了一点点脆弱和绝望,就可以轻易地让这个男人执着至此?

他明知拓跋宏一向追求完美、喜爱书画,而自己腕力不够,还是在题字时故意用回了林殊的字迹,让他看到可以修补的遗憾;他明知拓跋宏抚上他的脸时动了情,还是呢喃出了旧情郎的名字让他心痛怜惜;他明知拓跋宏会在看着他笑时有一瞬的晃神,还是有意无意地对他露出更温软更明亮的笑。他明知,他唤他“梅郎”,还是若无其事,放纵他一直这么唤着,放纵他存了妄想。

然后,他在他的温柔里找到了漏洞和方法,逃了出来。

然,他只是如此而已啊……只是如此而已,拓跋宏就可以这么欢喜他吗?

他并非第一次利用人的真心,也非第一次利用得这么彻底。

然,为什么?他不相信拓跋宏不曾警惕,他深知拓跋宏是一个杀伐果断、冷硬狠绝的人,在梅长苏逃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该知道,一切的温情都是虚幻!他明明该恨该怨,但他没有。为什么?

但梅长苏没有问,也不会问。

梅长苏的内心深处,曾经翻涌过疑惑、不安、遗憾还有庆幸,但最终,还是归于平静。生存之道,不是你死就是我亡。乱世之中,不为鱼肉,只有我持刀俎。

拓跋宏咽气了。

梅长苏手轻轻一扫,让他合上眼,稍一用力,利落地抽出被握着的右手。他站了起来,优雅地擦干净手上的血迹,淡淡说:“给他一个坟冢吧。”说完,他转身,随手将擦手的布帛一扔,背手大步往城楼走去。

这才是梅长苏。

拓跋宏,你并不曾认识过真正的梅长苏。

天大亮了。梅长苏停下脚步,皱眉将地上一面染得血红的军旗拾起,继而冷着悠悠眉眼,继续走。

 

 

胜利后,留在原地休整了几日,又庆祝了几日,便安排好留守兵将,班师回朝。

大军回朝途中,王远神色郁郁。袁聪临见他偶尔朝军师的马车上瞧,轻叹,说:“有些事,不是我们可以置喙的。”

王远点点头,不再说话。

马车内,梅长苏倚在车窗前,神色淡然地遥望着。

“宗主,可要加茶?”

“马车怎么这么慢?”梅长苏说。

“回朝时间并不紧迫,袁将军说大家都挺疲惫,就放慢了速度。”黎刚答道。

“我觉得我这队马车特别慢。”梅长苏皱眉,然后又释然地说,“也是,也不用这么急着回去。”

黎刚愁眉苦脸道:“宗主……”

见黎刚欲言又止,梅长苏轻笑:“怎么啦,我并没有难过,不必如此。”

黎刚看了看他,叹道:“我给宗主拿些酒来吧?”

梅长苏一怔,也不答话。他安静地朝车窗外的荒漠发了一会儿呆,才说:“是啊……我何必骗自己呢。”他捂住眼睛,轻笑:“我何必骗自己呢……我难受极了。”

“明明是我让蔺晨劝他,明明他做得很好。他是天下人的依仗,自然该如此……他至少没有放弃我,不是吗?”梅长苏笑着笑着,语音艰涩。

“从前我总希望他做一个冷静的皇帝。这诺大一个帝国,像一艘于惊涛骇浪中前行的巨轮,他肩负千万人的生死荣辱,就必须要做一个果断狠绝的掌舵者。”梅长苏喃喃道,“他终于……变成了我期盼的那个皇帝。”

“我是高兴的。”

等黎刚出去了,梅长苏垂下眼眸。

良久,车里传来一声叹息:“时也命也。罢也,罢也。”



三十九、四十在合集最后,大家手动去找哦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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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-08-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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