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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靖苏】惜命 · 南巡 十四

十四

 

武英殿上的血迹很快处理干净了。

梅长苏于等在殿外的几位重臣一一交代善后事宜,对于今日詹天凉说的事也没有解释,几位大臣眼观鼻鼻观心,也没有多言。交代过后,梅长苏上前掀开白布,看了看全身沾满干涸血迹的萧景升,脸色沉郁。

而萧庭生便先将太后和太子送到养心殿看看萧景琰,又是好生安慰一番,才牵着萧昱的手回寝殿。等回到东宫,天已经黑了。

“昱儿……”虽然今日他们兄弟二人一起携手度过难关,但他所做的事是事实,难免有些尴尬,“你受伤了,不好碰水的。要大哥帮你沐浴吗?”

萧昱点点头。因为萧庭生也沾上了萧昱的血,便也顺便一起洗了。等萧庭生将人抱上床,习惯性地将他的小脚丫放在自己肚皮上时,却突然被萧昱踹了一脚。

那孩子木着脸,眼睛却死死盯着萧庭生,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。

萧庭生苦笑,道:“昱儿……生气了吗?”力道不轻,还挺疼的。

萧昱点头。

“那……昱儿可以原谅大哥吗?”

萧昱不答话,又踹了他一脚。

萧庭生生生受了,仍是无奈又温柔地看他。

只见小太子的眼神渐渐软下来,小声嘀咕道:“嗯,原谅你了。”

萧庭生忍俊不禁,捂住自己的肚子,又上前捏住他的鼻子。

从东宫那儿出来,他并没有立刻去找梅长苏。

他去了刑部大牢。

 

“哼……你来啦?”詹天凉的笑容嘲讽,语气中却透着温柔。

“我就知道……你会来的。”他继续说,“只要你觉得我要死了,总是要来见我最后一面。”

萧庭生在他面前站定,低头看他。

“谢谢你……记得,我不愿意进詹家的坟。”

萧庭生听到这里,终于施舍了一句:“不客气。”他想了想,随后又说:“你还是欠了我的。别想着两清。”

詹天凉哼笑一声,道:“说这个有什么用?我都要死了……”

“自然,下辈子还我就好。”

詹天凉笑容一僵,狠狠地瞪着萧庭生,眼睛却发着光:“你是连死都不放过我咯?”

“谁让阴狠狡诈的詹先生,竟然是一丝人情也不愿意欠的伪君子呢?”萧庭生幽幽道,“就连詹家这种虚伪的家族,你也不得不为了养育之恩,强忍着吞了苍蝇的恶心为他们尽心尽力。可见,你的心病是多么严重。”

詹天凉浑身颤抖,大笑道:“你恨我?哈哈哈哈……你恨我吧?你恨我又能如何?总之,你只能守在你义父的床前尽孝了!你们萧家若个个都像他一样,大梁可撑不过三代!”

萧庭生闻言先是一惊,然后一怒,一脚将他踹到墙上。他慢慢走到咳着喘气的人身边,冷笑一声,幽幽道:“果然……詹天凉,你最在乎的,其实是我吧。”

詹天凉垂着头,身体一僵。

“所以……听到我愿意继续和你纠缠,竟是真情实意地高兴。”

“我没有……”詹天凉下意识将自己蜷缩起来,“我没有!你别自作多情!”

“说起来,你那时候总是不喜欢我身边的人。先生,太子,甚至是黎青……只要是我关心的,你总是不愿意和我多说。我以为,那只是你朋友很少,亲情缘浅的缘故。而且,若只是想要弄权,你大可以去忽悠更加好骗的安王。”

“我没有!”他仿佛被揭了最底的一层疤,突然就疼得有些受不了,“你别说了……”

“在来你这里之前,我想了很多。”萧庭生慢慢道,“为什么先生愿意让你在朝堂上胡言乱语。他是想让朝臣们都明白我在父皇心中的地位,让他们以后也无话可说。这是最直接,也是最有效的办法。至于你……我于男子之间的感情懂得不多,但多亏了父皇和先生的缘故,我到底是懂一些的。若不是今日形势如此紧急,逼得我想了又想,很多事情,我现在还没有明白。”

“所以,我不恨你。”

“你以为我要说什么呢?放心吧,我没空羞辱你。”

萧庭生弯腰,凑近詹天凉耳边:“从此以后,我们桥归桥,路归路。不论是碧落还是黄泉,炼狱还是人间,你我的路,从来不是一个方向。”说完,他平静地转身,头也不回便走了。

“庭生……”

“哈哈哈哈哈哈……萧庭生……”

詹天凉低着头,无声哽咽:“萧庭生……你赢了……你……你赢了……”他努力地回想,那些温柔的笑意,真心的关怀,竟像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一般,如梦境一般,越来越远,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,看不真切了。

 

是夜,凌王仍然留宿在宫中。

萧庭生靠着椅子揉着额头,眉心微皱。黎青给他倒了杯茶,道:“殿下在担心陛下吗?”

萧庭生扫了他一眼,沉吟道:“蔺阁主已经在赶来,父皇吉人天相,定然会醒过来的。”说完,他回过神,又看向黎青:“你怎么还在?宫门该落钥了吧?”

“属下又不是第一次在宫中陪殿下了。”黎青一边给萧庭生整理之前臣子们地上来的折子一边说。太子不日就要理政,虽说主要是太相来打理,但东西还是要交接清楚。

萧庭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,道:“说起来……一开始的时候,你便不大喜欢詹天凉。”

“臣与他话不投机。”

“但是今日詹天凉提醒了我一件事。”

“什么?”

萧庭生拿起茶杯抿了一口,悠悠道:“他诅咒大梁撑不过三代。我便想到……今日之事,昱儿现在不会在意,等他长大了,还是会在意的。终究是个隐患。”

“这两者有何关系?”黎青刚问出来,便愣住了,惊道,“殿下……莫说出家陛下是不会允的,即便是找男子……殿下可不能拿终身大事开玩笑!”

萧庭生摇头:“我没有开玩笑。若我无后,太子自然可以放心一些。除了这个,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黎青有些晦涩地说,“万公子已经成家了。”

“我没有说一定要他。只要我不讨厌,可以与他共度一生的……就可以了。”萧庭生认真地想了想,道,“最好是知根知底的,家中有兄弟可以继承香火的。你认识吗?”

黎青抿唇,表情有些一言难尽,良久才道:“殿下是认真的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那……殿下要好好想想。”黎青皱着眉,看上去有些苦恼,“属下也替您留意。”

“最好快些……这个月,就要和先生说。”

“这么急?”

“也不是这么快就成亲……趁太子还没有多想,先把事情定下来。”萧庭生想了想,看似不经意地提到,“说起来,你的父亲好像要将你二弟过继给你叔叔是吧?这样一来,你也不行。”

黎青动作一顿,道:“父亲只是在考虑,但他老人家心里是不情愿的。”

“嗯。”萧庭生随口应了一声,便没有再就此事多言。

 

陛下还在昏迷,凌王又被停了职权,年仅十岁的太子便与太后一起真正地坐上了宽大的龙椅。

执政者虽是妇孺之辈,但有梅长苏与沈追言侯等人皆一力相助,朝臣们刚刚经历过宫变,倒也表现得一心为君,十几日过去,朝政进行得十分顺利。梅长苏担心萧景琰,除了夜里去陪护,白日便手把手带着太子打理政务。

这天,梅长苏在东宫陪太子一起翻阅文书,谈及清河郡主一族在洛州侵地一案。

“殿下要将他缉拿归案?”梅长苏摇摇头,道,“殿下,这是沈追沈大人的请罪折子,既然已经亲自为组人请罪,也不好这样落他的面子。而且沈卿既然已经直接举报自家人,定是忍无可忍,犯的罪不轻了。殿下大可私下直接任命主审官,让其与刑部一起派人前往处理便是了,谅其自首,便低调些,给清河郡主一族一些颜面。”

“可是自首的是沈卿,不是主犯。”太子皱起眉,老成道,“既然沈追已然察觉自家人的罪行,为何不直接向刑部检具,而是要向本宫递折子呢?”

“自然……是要打探一下殿下的底线。”梅长苏眉心一蹙。

萧昱微微皱眉:“那若是父皇在,沈大人会这样吗?”

梅长苏微微一愣,道:“不会。” 不得不说,萧昱对于政治有着非常敏锐的直觉。他只是无心之问,却问出了问题的关键——自然是因为萧昱刚刚理政,沈追才存了试探之意。

即便是再好的臣子,也总会有点私心,这一点梅长苏并非不能体谅。或者说,即便是萧景琰在,也会愿意给沈追一个面子。

可萧昱不是萧景琰。

“既然他要试探本宫的底线,本宫便要表明立场。对于这种谋私害民之徒,本宫绝不轻饶。”萧昱顿了顿,抬头看着他说,“父皇曾教过被本宫,可以一步到位的事情,便不要分两步做。先生也曾说过,上位者,应当一针见血,切忌优柔寡断。”

梅长苏张了张嘴,却一时有些犹疑。

萧昱的澄澈的眼睛里,是简单明白的疑惑。因为这次变故,萧昱的成长快得令他有些意外,令他不得不提前考虑很多事。而梅长苏很清楚,他接下来要教给萧昱的东西,很可能会令自己将来处于一个危险的位置。

不……与其说是危险,倒不如是尴尬,还有那么一点……令人伤心。

他定了定神,道:“不错。但因为沈追为陛下效命多年,一直忠心耿耿,在朝中颇有建树和威望。于陛下而言,他不仅是臣子,却是亦师亦友。陛下虽公正,但在形式上,还是愿意给他一些颜面。”

“但是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微不可查地苦笑一声,道,“于殿下而言,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臣子而已。殿下若要给他颜面,那是殿下您给他的恩典,若是不给,也没人能说什么。相反,殿下刚刚上朝,众臣表面臣服,内心多是看殿下年幼便有偷懒耍滑的想法,趁此机会,反可以好好震慑众人。”

“此事,殿下您自己做主便可。”

萧昱微微侧头思考了一会儿,便点头,有些羞赧地说:“有点复杂。”

他艰难地总结道:“就是说……其实,在不涉及大是大非的事,怎么处理,处理到什么,程度,都是取决于……父皇吗?”

梅长苏赞赏地点头:“对,许多法律之外的,微妙的东西,其实如何处理,便是取决于君王的态度。”

小太子轻叹:“父皇真是厉害。我就差远了。”

梅长苏笑了笑,道:“太子殿下不必妄自菲薄。您今年才八岁,却已经可以手刃逆贼,历朝历代,也找不出多少个这般厉害的太子了。”

太子脸色又红又白地变换,讷讷道:“皇叔他……”

“太子。”梅长苏语气坚定,“那是逆贼。”

“嗯……孤懂的。”萧昱低下头。

“殿下,您相信陛下吗?”

萧昱点点头。

“陛下让您成为了大梁的储君,就说明,您就是最适合成为大梁天子的人。”梅长苏说得不急不缓,却字字坚定,“所以,只要殿下初心不改,做一个正直的人,以后,任天下千万张嘴如何说道,只要您做到问心无愧,就定可以做一个好皇帝。”

 

这晚,梅长苏回到太和殿,静静地坐在床边。他看着榻上的人,心中竟涌出一股疲惫之感。

景琰……

梅长苏轻叹一声,掀起棉被,慢慢帮萧景琰挽起裤脚,摸上药油,开始为他按摩小腿。太医说,未免陛下醒来以后无法行走,需要常常按摩腿部。

“先生……您今日脸色不大好,应当是累了。”李从在旁边道,“今日,就让老奴来帮陛下按摩吧。不差这一天的,若是您累到了,不说陛下醒来心疼,太后也要担心啊。”

梅长苏当作一顿,微微皱眉,有些犹豫。

“来啊,快去暖阁放热水!”李从吩咐完,又劝道,“您先去沐浴吧,等您沐浴完,在回来太和殿看看陛下也不迟。”

梅长苏闭了闭眼,点头。他实在是太累太累了……他明明是不想离开萧景琰一刻,内心某个声音却又叫他想要逃避。他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种等待病中之人醒来的煎熬。

从前……这么多次,萧景琰是怎么等他的呢?

梅长苏虽然应了,却并未立即动身。他让出位置给李从,又坐在床边看他。

帝王眉目安详,即便掩去了那双眼睛的神采,也仍然是俊美的。

在南巡期间,关于在亰中的布置,梅长苏曾问他:“你还真敢冒险。若有一日,庭生真的辜负了你呢?”

当时萧景琰说:“有朕在一日,自会稳住全局。”

这样自信的陛下,看起来,真是伟岸又高明。

而他们伟岸高明的陛下,此刻正安静地陷入睡梦。他的睫毛乖顺地垂着,阴影投在白皙却并不光滑的肌肤上。这么一看,这张已经有了细纹的脸,竟也有了一丝柔美之感,令人心生怜惜。

世人皆以为,他就是看起来那样公正,冷酷。

就连萧庭生也是这么认为的。

为什么万书羽能够当太子伴读,还能名正言顺当了一个六品官?萧庭生还年轻,却也早慧,他看问题总是比旁人看得深,却也想得太深。所以梅长苏问他这个问题时,他思索片刻,神色疑惑之余又有些如临大敌,以为自己要去探索什么莫测的阴谋。

但事实上,并没有那么多的婉转深意。万大人的罪行是真,与陛下的情谊也是真。万书羽是罪臣之子,但也是万大人最看重的嫡子。从前凌王再得宠终究年幼,势力单薄,如若不是天子垂怜,他一罪臣之子,如何能够成为太子伴读,如何可以入仕?更何况,万书羽心性纯良,外放为官虽远离权力,却也远离争斗。

万书羽虽虽深陷逆境,却也绝不会被摧毁,因为艰难前行时,黑暗的尽头,总有另一条路给他留着。萧景琰不过是感念好友的一点血脉,便以长辈之心暗中扶持。

正如对萧庭生的考验。

看上去,这是一场筹谋,但实际上……正如詹天凉所说,全是私心罢了。

他仍希望着和从前一样,将他的第一个孩子护在羽翼之下,给他最好的。反正萧景琰知道的也不多,刚刚好就够自己去原谅。

是呀,梅长苏虽为萧庭生隐瞒了那些最致命的部分,但他当然知道,萧景琰不会毫无察觉——他又不傻。

说到底,萧景琰并不是一个好皇帝。他和萧庭生一样,也不够狠,不够冷,还会逃避,会自欺欺人。

没有人比梅长苏更清楚,知晓萧庭生有了夺嫡之心的那段时间,他半醒半梦之时,身边的人是如何辗转反侧,却又对此事避而不言。

此次南巡,便是萧景琰的一场豪赌。他与萧庭生的父子情谊,是筹码,亦是赌注。

 

世人皆敬畏他的陛下,可有几个人知,这人的冷酷是练的,绝情是假的,他不得不如此,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而言,天子即大梁的法度。

而这些私心,这些脆弱,只有梅长苏知道;只有他梅长苏,是这样深刻、这样切身地体会着萧景琰那埋藏在深处的痛苦和软弱。

可他还是护不住萧景琰。他不但不相信他,伤害他,还连累了他。

 

“大人……热水已经备好了。”

良久,梅长苏才应了,道:“今晚我就不过来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梅长苏给他掖了掖被子,看了他好一会,才慢慢起身。

他想:我总该学着,完完全全地相信你。

 

芷萝宫。

“昱儿好像心情不错。”太后道。

陛下卧病在床,萧昱再厉害也是个孩子需要安慰,这些日子大多歇在芷萝宫里。

“今日先生说,我以后一定会是个好皇帝。”萧昱亮着眼睛,把今日梅长苏与他说的话大概转述一遍。

太后听了,沉吟片刻,道:“你先生说得很好,只是……有些事,却没有与你说。”

“嗯?”萧昱不解。

“如今陛下昏迷,你又年幼,祖母女流之辈,于朝政,到底没什么用处。”太后轻笑,抚着他的背,“在众臣眼里,如今是太相在把持朝政。因为你父皇对他的与众不同,你的先生一直颇受非议,但从前众臣慑于陛下威严,不敢造次。如今陛下不在朝,你当看出,他的立场尴尬。”

“嗯。”萧昱点头,“看得出,有好些臣子,对先生好似有些意见。”

“所以,这种敏感时期,他是最要处处小心。严苛了,人们会说他是趁陛下不在打压异己,原形毕露;宽泛了,人们又要说,他是讨好朝臣,蒙骗你这个幼主。皆因你年纪尚小,不论你做出多么高明的决策,众臣都会把账算到你先生的头上去。这么说……你明白了吗?”

萧昱点头,试探道:“那……我是不是应该,给沈大人一点颜面?”

太后却摇头轻笑:“不,不必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萧昱惊讶地眨了眨眼,“可是……照祖母所说,我若不如此,先生会被沈大人迁怒的。”

“可是昱儿,那又如何?”太后平静道,“于私,他是你的先生。可是于公,他是你的臣子。你若是需要一个人来杀鸡儆猴,建立你的威望,沈大人是最好的例子,而你的先生,便是转移朝臣怨愤最好的靶子。因为他本来就是受争议的,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一定是对的,如此,代你受一点闲言,倒也无妨。”

“可是……可是祖母……”小太子震惊了,“您不是一向最心疼先生了?难道您真的在怪先生连累了父皇吗?”

“昱儿,祖母并非不心疼他。”太后耐心解释,“这点非议,你的先生他承受得起,从前,也为你的父皇承受过更多。你要明白,你父皇给他的过分眷宠,并不是白给的。无论是人,还是事,莫不是此消彼长,有舍有得。你的先生如此,朝局亦如此,权衡利弊,以人为棋,局势之内,没有私情。”

“自然……你是否真的需要去震慑那些臣子,都是要看你自己的决定。祖母只是让你知道你该知道的,其余,皆由你自己做主。”

萧昱似懂非懂,点点头。

 

次日上朝,太子并未在朝臣面前提到清河郡主一族的事。

梅长苏心中疑惑,正打算下了朝再问个究竟,却被太和殿传来的消息震得又惊又喜——陛下醒了!

萧景琰醒了!

梅长苏步履匆匆,连仪表也不顾了,几乎是跑回太和殿的。他的脸上掩不住笑,直接进太和殿跑道萧景琰床前,全然没有礼节地坐到床边,一把拉着神色有些懵懂的萧景琰道:“陛下……景琰……你终于醒了,你终于醒了!”

“是啊……小殊,你也不用担心了……景琰终于醒了……”一旁的太后抹了抹泪,一手拉着梅长苏一手拉着萧景琰,道,“你终于不用受那些委屈了……景琰醒了……太好了……”

满宫的人都热泪盈眶,激动不已。

这时,萧景琰终于插得上话,他看向梅长苏,神情复杂,舔了舔干涩的唇,竟是犹豫着说了一句:“你是……谁啊?”

此话一出,满殿的抽噎声顿时静止。

“景琰……”梅长苏本就有点想哭,忍了又忍才笑起来,却被他这一句话弄得哭笑不得,表情都尴尬得有些古怪了,“你在说什么?”

“我说……你是谁啊?”

“景琰,你不要吓母后!你不记得了?都不记得了吗?”

“母后,我自然记得你。”萧景琰有些苦恼地说。

“那庭生呢?昱儿呢?你还记得吗?”

“记得。”

“长苏呢?”太后见他还是一脸莫名,道,“你不记得梅长苏,总该记得林殊吧?小殊你总该记得!”

“林殊……是谁?”

这下,就连太后也错愕当场。

 

萧景琰醒来的第三天,收到梅长苏十万火急书信的蔺晨就到金陵了。

蔺晨进宫后打听清楚情况的第一件事,就是狠狠地嘲笑了梅长苏一番。

当着萧景琰的面。
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所以说,皇帝陛下为了救你受伤后,醒来什么都记得,偏偏只把你忘记了?”蔺晨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,身边的飞流笑了一会笑不下去,有些奇怪地看他。

萧景琰纳闷:“蔺阁主……有这么好笑吗?”

“当然啊!哈哈哈哈……当初陛下您为了追到长苏,那是花了多大的劲儿啊?诶唷我的天,那就简直是不能用傻子两个字形容,简直是超级无敌非常十分的……超出了所有常人的想象。现在居然……梅长苏,陛下居然一觉醒来就把你给忘了,还把林殊给忘了,把你相关的给忘了?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。”

笑到最后,为了表示自己不是针对皇帝,蔺晨还对梅长苏补了一刀:“该,活该!让你去游山玩水不愿意,跑这儿受罪了吧?”

“苏哥哥,不难过!”飞流拉住梅长苏的手。

梅长苏有些尴尬地看看萧景琰,又没好气地看着蔺晨说:“请问,笑够了,可以给陛下诊治了吗?”

“我……咳咳……哈哈……咳……好好好,好的。”蔺晨揉了揉自己的脸,立刻又一副严肃端庄的表情,“陛下,请容草民为您诊脉。”

萧景琰呆呆地伸出手。老实说,他当了这么多年皇帝,还没被人这么嘲笑过,可不知怎的,看着梅长苏那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,他就生不起气,居然还觉得有点意思。

整合下来,还是……有些尴尬。

“请问蔺阁主。”梅长苏好声好气地问,“陛下是得了什么怪疾?”他特意在最后两个字加了重音。

“怪疾?”蔺晨挑眉,捋了捋自己不存在的胡须,“非也——非也!”

“据我诊的脉象来看,陛下的身体并无大恙,只是脑部受过众创,颅内淤血淤塞,才导致记忆有损罢了。”

“这还叫并无大碍?”梅长苏恼道,“那你要什么才叫大碍?”

“反正陛下如今该记得的还是记得,不论是理政还是狩猎皆十分顺利没有任何阻碍嘛!既然于日常生活无碍,那自然是没有大碍的。”蔺晨理直气壮。

“你……”梅长苏被他戳中伤口,一时也辩不过他,脸色看起来不大好。

“不过呢,我看你才是有碍啊。”蔺晨随手捏住他的手腕,轻轻按压帮他诊脉,“你看你……肝旺脾肾虚,脸色差成这样,你才是需要煎点药补补。”见梅长苏动了气,蔺晨也收敛些。

萧景琰看着蔺晨那自然不过的动作,却微微挑了挑眉,道:“蔺阁主给人诊脉时,都不用手帕隔着的吗?”

蔺晨有些奇怪:“适才草民给陛下诊脉,也没有用手帕,草民还以为是陛下对草民有印象,知道草民一向如此。”

萧景琰抿了抿唇,有些冷酷道:“没有印象。我不记得你。”然后,他又抽回梅长苏的手,用袖子完完全全地将手腕遮住,才把它放回桌上,道:“诊吧。”

梅长苏看着他动作,心情复杂。

“陛下不是不记得长苏了吗?怎么还是这般计较呀。”蔺晨一得意起来,嘴上就没把门,也不管什么恭敬不恭敬。

萧景琰皱眉:“天下人都知朕为他散尽后宫,他是朕的人,自然是要计较。”末了,等蔺晨诊完,萧景琰还板着脸严肃地问:“如何?”

好像十万火急把他召回来的其实是萧景琰一样。

“没事,喝几碗药就好了。”他飞快地写完了方子刚要给宫人递过去,却被萧景琰接过,他明明是看不懂,却还是微微皱眉看了会儿,才将他交给李从:“亲自煎。”

蔺晨无语了半晌,道:“这……陛下,对于您的病症,臣有些头绪,但需要用到针灸,此法不常用,还需要您考虑一下。”

梅长苏刚刚想说不用考虑了,但想到萧景琰不记得蔺晨了,只能道:“陛下……蔺阁主艺术高超,整个大梁都难有人出其右。臣从前中了天下第一奇毒,也是他将臣救回来的。”

萧景琰点点头:“自然是要治的。那便依蔺阁主所言。”罢了,他还问梅长苏:“你从前中了毒?是母后所说,被奸人所害以后掉落梅岭中的毒吗?听说它令你面目全非,岂非是毒性十分厉害?”他脸上的关心和紧张,毫无半点勉强。

梅长苏心中一叹,笑着摇头:“我现在都好了。”

蔺晨问:“请问陛下,对于儿时和林殊的记忆,可否有些头绪?”

“这……”

梅长苏道:“陛下可还记得自己从前有个绰号,叫‘水牛’?”

“你也知道?”萧景琰说完,梅长苏便忍不住有些失落。萧景琰分明是没有完全相信太后说的话,甚至不相信自己确实陪他度过了四十一年的时光。

萧景琰察觉到梅长苏似惊讶似谴责的眼神,不知心虚还是怎地,别开了眼。

梅长苏深吸了一口气,平静道:“陛下可还记得是谁给你取的?”

“这……”萧景琰用力地回想了一下,表情为难,慢吞吞道,“一个友人……但具体是谁,我想不起来了。”

“那两年前攻打燕北一战,谁是主帅,陛下还记得吗?”

“袁聪临。”

“那么,被燕北军队挟持当人质的,又是谁,陛下还记得吗?”

“人质……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。”他抬眼,“是你吗?”

梅长苏却并没有一丝欣喜:“陛下猜到的?”

萧景琰点头。

“你若是不提,朕真不会去想。可你提起了……要朕去想,总是想不起来。隐约到了你提到的事,便渐渐模糊。”

“看来是真有些不太妥。”蔺晨有些感慨,终于说了句人话。

萧景琰点点头,问蔺晨:“依蔺阁主所看……朕为什么,会偏偏不记得太相呢?”

蔺晨思索片刻,悠悠道:“这有何难?人本身就是趋利避害的,就像碰倒了热水,动脑子之前你的手就会懂得缩回来。陛下对长苏……付出良多,受过的心病和痛楚,已非常人所能承受。即便陛下主观上愿意为了将来的快乐而承受成倍的痛苦,您的身体也不愿意。也许,并不是您不记得,只是您的脑子不记得而已。”

蔺晨具体定下治疗的方案后,便出宫到苏宅去了,走之前,仍是一脸的潇洒,仿佛萧景琰得的不过是伤寒之类的小病,实在劳不动他的大驾来操心。

待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,尴尬的氛围一时弥漫。

“陛下……要传膳吗?”梅长苏道。

“嗯。”

梅长苏正想着要如何开口:“陛下……”

“你想在这里吃,就在这里吧。”萧景琰道。

梅长苏抿了抿唇,道:“陛下若是不愿意,臣离开就是。”

萧景琰苦笑:“母后说了,若是朕伤害了你,日后,定会追悔莫及。既如此,太相就不要拘谨了,想留在这儿就留吧。朕都可以。”

梅长苏微怔,点头。

这便是如今他和萧景琰的现状。他自然是希望萧景琰能够早日想起他,便想要时时待在他身边,可萧景琰……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想法。

起初,他们相处的第一日,萧景琰嘴上应下太后会好好与梅长苏相处,但他到底把梅长苏当作陌生人,态度甚至有些防备和警惕。

若不是这两天亲眼看见宫中的人对梅长苏的态度,又实实在在地看了一遍自己从前写过的诏书,对比一开始的冷漠从而生出愧疚,他也不会这么好说话。

蔺晨说,萧景琰虽然不记得,可是对他却仍和从前一样在意,让他不必担心。那是蔺晨不知道,萧景琰在面对他时,那种陌生、拘谨又探究的眼神,让他多么难受。

萧景琰不记得他了。

老实说,梅长苏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。他非常意外,可是他最意外的不是萧景琰不记得梅长苏,而是萧景琰竟然连林殊也忘记了——甚至退一万步说,他的潜意识里对于萧景琰会忘记梅长苏这件事,其实居然也是可以接受的。

可是萧景琰竟然连林殊也忘记了!

这就很过分。

说实在的,自萧景琰懂事起林殊就已经在萧景琰的生活中无处不在,梅长苏实在想不明白,萧景琰到底是摔倒了脑子的哪里才可以这么能耐,能把林殊也从记忆中抹掉?

越想越生气。

他夹起刚刚端上来的虾仁,也不管旁边还没有拿起筷子的萧景琰,一口放进嘴里。

“别急……”萧景琰愕然地呆了呆,恢复平静后,又给他夹了一块榛子酥,“这是朕最喜欢吃的糕点,你尝尝?”敏感而有些莫名其妙的皇帝陛下,正在尝试着哄哄他拼尽一切追回来却忘得一干二净的“男妻”。

然后他就被瞪了。

他竟然被瞪了?

萧景琰吃了几口饭才后知后觉,有些不满道:“榛子酥很好吃的。你是朕的人,朕再宠爱你,你不喜欢也不能这么嫌弃吧。”说完,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:“还有,你怎么能瞪朕呢?”

梅长苏看了他半晌,说:“陛下……臣对榛子过敏。”

萧景琰被他一噎,有些讪讪,又尴尬而安静地吃了几口饭,说:“那……你……你瞪就是了。”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他忘了。这句话他说过太多次了,让人伤心又生气。

末了,他还强调:“咳……在人前不许。”

梅长苏惊讶地看了看他,见萧景琰刻意仍盯着饭菜也不看他,心中那股郁气竟消了大半。

这样的萧景琰……好蠢。

居然……有点喜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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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-07-0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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